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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甘舐犊千金嫁阿男 赋关雎百辆迎淑女 (1)

私语喁喁计久长,晓来犹带口脂香。

可怜忽地遭摧折,人各天涯又洞房。

离合悲欢事有无,是圆是缺半模糊。

一般处境浑难辨,若个成双若个孤。

当下寇四爷捉了阿男,不由得阿男不跟着走。起先还揪着头发,走了一箭之路下来,四爷放了手,阿男也只得亦步亦趋的了。只可恨那一班跟在后头追着观看的,也不知于他甚事,要他远远跟随。四爷没法,打发他们走开,心中十分急躁。虽然他跟他的,我走我的,各不相于。然而自己是个外路人,带了个女子同走,万一惊动了地方,前来问两句话,就未免繁琐了。心中正自烦闷。忽见路旁一间茶馆,便带了阿男进去,拣个座位坐下,泡了一碗茶。四爷勉强敛了怒容,默默坐着。只可怜阿男心中千回万转,心事犹如一团乱丝一般,不知从何处想起的好。

忽然想着:我虽被父亲捉到这里,幸得昨天弄了几十吊钱,他拿了这个,也可过活几时。不然,拿来做盘费回八军铺去,也绰绰有余的了。忽然又想着:他向来最服小,我父亲凶神恶煞般跑来捉我,不知他吓得怎样了,万一吓病了,没个人服侍,这便怎牛是好?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心伤,暗暗落泪。忽又想到:父亲捉我回去,不知把我如何处置?索性因为我做了丑事,把我杀了剐了呢,倒也安心静意,死到九泉之下,去等他做来世的夫妻。但是依了我母亲的主意,无非又是要我嫁什么表兄余小棠。我若依了母亲,嫁了姓余的,将来却怎样对他?若是不依母亲,除死之外,别无他法。心中左右盘算,只有寻死一路最为高着。心中默默寻思了一大会。此时外头跟着看的人,见他父女两个坐着不动,便渐渐的散了。

四爷见众人散去,便惠了茶钱,带了阿男,到河边上叫了一只船,到镇江去。阿男在路上,一心只要投水寻死,所以虽然无心观玩景致,却也终日推开篷窗,倚舷闲眺。问他心事呢,他实在是要乘隙投水。无奈一路行来,却是内河小水,生怕跳了下去淹不死,被人救起来,反觉没有意思。四爷呢,此时已看得这个女儿是与我不相干的了,不过他母亲一定要他回去,我便送他回去,以了我事罢了。父女两个,各怀一种心思,所以一路上井没有事。晓行夜宿,到了镇江,换了渡船,渡过江去,到了瓜州。四爷先到码头上雇定了船只,把阿男安顿在船上,便单身到余家去接四娘。只说女儿在家,思念得很,我叫了来回船只来接,逼着马上要走。四娘虽未知已经寻着了女儿,却情知是为了女儿的事,在这里不便说话,即便起身辞行。此时余小棠贩布未回,张氏挽留不住,只得放他夫妻去了。

四爷带了四娘,直到了码头。船户搭了扶手,四娘到得船上时,阿男看见是母亲,早不觉抢步过来,双膝跪了,抱着四娘的大腿,放声大哭。四娘反吃了一惊。及至定睛一看,知是阿男,也不觉嚎陶大哭起来。四爷走进舱里,连连顿足,厉声说道:“你们家里死了谁?在这里乱哭。”这一声恶吼,把他母女两个吓得登时止住了哭,面面相觑。四爷恶狠狠的坐下,便叫开船。阿男捏手捏脚的退到里舱去。四娘坐了一会,彼此都没有话说,也便退归后舱。只见阿男拿着手巾揩着眼睛,在那里掩位呢。四娘忙摇摇手,叫他不要哭,一面挨身坐下,握了他的手,肩挨肩的坐了一回,低低的问道:“我儿,你一向在那里?”阿男见问,又复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四娘又百般的把他温存了一会,方才止住了哭。在船上倒底说话不便,四娘也就不再多问。此时船上,寇四爷是怒容满面,鼓着双腮;四娘是愁眉不展,默默无言;阿男是抽抽咽咽,未曾住哭。好在瓜州镇到八里铺,只有十里水程,不上半天就到了。便舍舟登陆,径回家中。

阿男此番大有无面回江东的景象,一路上只低了头,急步而行。回到家中,也羞见那些男女伙计。一径回到自己房里,也不管什么蛛网尘封,便向床上一倒。四娘叫人打扫内外时,方才把他叫起来,代他抖干净了衣服。阿男只是低着头,任人播弄,犹如新嫁娘一般。女伴人等,都莫明其妙。诸公,这就是孟夫子说的:“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又是俗语说的:“作贼心虚。”讲到当日实情,阿男是从山东地面逃走出来的;他父母是从山东一径走到瓜州,方才住脚,并没有回到人里铺,并且在余家也瞒起这件事情的。这么说来,除了他父母之外,竟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逃走这件事的。然而,在他自己,却以为做了这等事,羞得再见人,并且觉得是人人都知道我逃走的一般,所以见了个人影儿,便是惭惶万分。这就是一良未泯的凭据。若是丧尽天良的人,他岂但不知羞耻,只怕还要当众宣布他父母的野蛮专制,不容他自由结婚呢!

闲话少提。且说阿男自从回到家中,终日躲在房里,不梳不洗,不茶不饭,恼得寇四爷屡次要杀他。在阿男,本来也屡次要自寻短见,无奈念着母亲养育之恩,又不知白凤的下落,因此迁延,未曾决计。既然他父亲要杀他,却也情愿延颈就戮的。却是四娘拼命的护住,夫妻两个便反目起来。从此之后,便闹得朝啼暮哭,内外不宁。如此又闹过了年,方才略略宁静。阿男却又病倒了。

原来阿男和白凤,情丝未断,若是终日吵吵闹闹,这吵闹就分了他那思忆的心,倒也好过。此刻吵闹得厌了,不再吵闹了,却是一个个都还是带着气,抿着嘴,鼓着腮的,默默无言。他是有心思的人,听了四面没有人声,正好尽他去思忆,因此就易成病了。四娘因为他赌气,不茶不饭的惯了,这回他病得不茶不饭、倒也大意了几大,以为他仍是赌气。及至看见他潮热上来,才知道是病;那阿男的病,可就越深了。原来他起先觉得心中烦闷,不想吃饭,四娘叫了他一遍,不吃就算了。谁知这一来,撩动了他无限心思:他想起在杭州时,有一天和白凤赌一口小小的气,开出饭来,不肯去吃。那白凤拿了饭碗,捱到床前,百般的哀求,要他息怒。是他故意装娇不理,白凤急得眼泪也淌了下来。此时我有病不吃饭,便是生我下来,养我长大的母亲,也不过叫一声,不吃就算了。算来知疼知养,贴心贴肝的人,只有他一个。

但不知在杭州失散之后,他到那里去了?可曾回家?或者回到镇江店里?怎的不给我一个信?忽又想到:头一天虽然挣了几十吊钱,尽够他回家的盘缠,但不知他的心意如何?可要为了这件事,惧怕他叔叔,不敢回家,逃到别处去了。他虽是个男子,却在外面没有十分历练;不要带了几十吊钱,反倒上了人家的当,那时候弄得欲归不得,就怎生是好呢?想到这里,便觉得心里好像滚油煎一般。忽又想起:我自回家之后,寸步不出大门,外面事情一点也不知道,何不叫人去他家打听打听呢?想罢,叫了一个贴心的女伴来,吩咐他设法到秦家,打听白凤有回家没有。那女伴道:“他家二官么?那不消打听得,没有回来呢!说是在镇江走失了。这里得了信,他家二相公就到镇江去了,听到年下才回来。过了年没几天,又出去了,大约还是去找他呢!”阿男听了他这一番话,未免又添了许多疑虑;添了疑虑,便是添了忧郁,从此病势便加重了。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总是不见功效。

四娘便和四爷商量说:“阿男这孩子,近来两年总是三灾两难,从去年起,便没有好好的过日子。说起来呢,你总怪他跨错了脚步;其实,这些事情,我看小孩子们多半是不免的。不过家丑不可外杨,自己家里瞒着,外人就不得而知罢了。前回的事,是被官人乱叫乱嚷,甚么要杀秦二官,方才传扬了出去。不信,你看这回,我们从沂州下来,在家门口经过,到了镇江、杭州,找了孩子回来,有谁知道?何况我两个大半世人,只有这点点骨血,在天理人情上说去,没有不要他好的道理。依我看来,他这个病,一半是官人恼了他,他见了官人就害怕,吓出来的。”四爷冷笑道:“你的女儿胆小呢!三四天功夫,从山东跑到浙江去,半路上还拐了个汉子。我这一恼,他就要吓病了呢!”四娘道:“唉!不是这么说。从小儿,我两个都拿他当掌上明珠般看待的,他就是走错了一步半步,也只望做爹娘的痛爱他,原谅他;谁知你翻过脸来,大改了平常的样子,终日睁眉努目。自从他回来了之后,你从没有和他答过一句话,就是他早起出来叫你一句,你也从没有好好的答应过一声。他是个娇生惯养出身的,忽然处了这个境地,他就不是吓病的,也是气病的了。”

四爷又冷笑道:“哼哼!我气死了他,只怕要算忤逆呢!”四娘道:“不是这么说。官人,事情已经隔了年了,你平一平这口气,我们做个商量,凭他怎么不好,总是自己的骨肉儿女。今天就是你把他撵走了,他在外头做些不相干的事情,人家说起来,总说是寇某人的女儿。”四爷道:“依你便怎样?”四娘道:“做父母的,有甚怎样,不过总要完了他的终身大事。”四爷道:“你还在这里做梦呢!人家秦二官到此刻也还不知去向。这件事,我还自怪鲁莽,只顾得自己扯捉那贱人,不曾先叫绳之出去见了二官,害得他不知下落。我还要出去帮他寻访呢。

你便想完了他终身大事,只怕就是寻着了,人家也不要这种贱人;就是人家要了,我也没有脸面拿这种贱货给人家,叫人家一辈子指摘说:这个是寇某人的女儿。”四娘道:“我不是一定要指着秦家。但得好好儿的有个人家,把他嫁了,就定了我的心事。”四爷道:“罢了,谁要这种好货?早晚再把他带到山东路上,不然,到江南那边去,几吊钱把他卖了就完了。”四娘怒道:“官人!你早不是疯了?自己女儿肯拿来这等糟蹋!女儿我也有一份的,你肯卖,我却不肯卖。”四爷道:“你要争你这一份,我却肯让了我那一份。我不要了,你把他拿去,凭你嫁给什么王孙公子,我总不来沾你一点儿光。我也不管一丝儿事,由你去干罢了。”四娘见说不下来,也就不再多说,只提起精神,一心去调理女儿的病。

却说阿男这回的病,好生奇怪,经四娘的延医服药,拜佛求神,乱七人糟的搅了一阵,居然慢慢的好了。却有一层,他那举止也慢慢的失了常度了,他的说话也慢慢的前言不对后语了。四娘心中十分着急。有个医生说他是心境的毛病,和他多散散心,还许就好,若单靠药石,是治不好的。四娘听了,十分心焦,便终日逗他玩笑。他有时清楚的时候,倒还懂得安慰四娘,说是:“母亲放心,我不过一时神思昏乱,并没有甚么大病,只要静养几天就好了。”有时他糊涂起来,叫他吃饭,他便吃个不住,并不知饱,一天不叫来吃,他也不知饿。叫他行就行,叫他住就住,犹如木偶人一般。

四娘见了这种情形,便没了主意,和四爷商量,四爷理也不理,叫他去看一看也不肯。有几家邻近人家,都来看病,看了这个情形,也无非面面相觑,说不出个道理。四娘无可如何,想起瓜州是个大镇,或者有个好医生,打算带了女儿回娘家去,就近延医调治,不免又向四爷商量。四爷道:“我说过不理的,你要怎样便怎样就是了。”四娘听了,没好气,回到房里,收拾过自己几件细软,叫人去雇了船,带了一个女伴,领了阿男,一径下船到瓜州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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