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后，上海就出了事，是我派琮英去和杨淑珍住在一起进行监护的，没想到她和孩子都被捕了。不久，我也离开上海，到共产国际开了一次会，会后就直接到这里来了。琮英……她有什么消息没有？”
任弼时明白周恩来说的消息，是指营救出来没有。他看着周恩来消瘦的面颊，知道他也时时关心着琮英母女，便摇了摇头，说：
“还没有。”
周恩来用安慰的目光看着任弼时，关切地说：
“事已至此，你先要保重身体。琮英是个坚强的同志，她会经得起考验的。”
“这一点我相信，她会经得起考验。”
周恩来点点头，转而问：
“你来这里的时间长，是不是习惯了？”
一说到这个，弼时的情绪顿时高了起来：
“习惯了，这里才是我们的天下。在长汀我就见到了毛泽东同志，他穿着粗布红军制服，脚踏一双布鞋，虽然比在武汉时更瘦更黑了，但很有精神。还有朱德同志，我是在长汀第一次见到他的。和你过去介绍的一样，老成持重，朴实可亲。我那次见到他时，他穿的也是红军制服，腰间束着皮带，胸前挂个老望远镜，如果不是这两件东西，简直像个马夫或者炊事员。我从战士们嘴里听到好多关于他的传说。”
“是啊，他是个好同志。”
周恩来感慨地说，仿佛又想到在德国介绍朱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情景。
“这里的形势很好。部队正掀起热火朝天的练兵高潮，准备粉碎敌人的再一次‘围剿’呢。”
“那太好了！”
周恩来只赞扬了这么一句，又向任弼时介绍了当前国内和国际的形势就告辞了，临出门时，他对任弼时说：
“不要着急，我们已经给上海党组织发了电报，要他们尽快设法营救，估计琮英很快会有新消息的。”
“谢谢组织和你的关心，为我的事，你费了这么多的精力和时间。”
“这不单是你的事情，也是我们大家的事情，一个好同志被捕了，我们就是要千方百计营救出来。是我交待的任务，我要把她救出来，让她和你团聚。”
说到团聚，任弼时马上想到了邓颖超，便问：
“颖超同志什么时候来呀！”
“来是要来的，至于什么时候来，我也说不清楚嘛。”
周恩来说完转身走了。
送走周恩来，任弼时回到屋里，把文件看完，还想再读几页书，可是怎么也读不下去，眼前总是浮现妻子和一个模糊不清的女孩的形象。他放下书，走到窗前，看碧空闪烁的繁星，像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在对他微笑，默默地传递着无声的语言。
来吧，琮英！
来吧，远志！
任弼时在心里呼唤着，无声地呼唤着。
四、你是骆驼，我是驼铃
鸳鸯戏水三镜头
镜头A
闽西的春天，来得很早。刚进入三月，大自然就编织出一幅鲜嫩美丽的画卷。青葱青葱的山峰，红艳红艳的野花，碧绿碧绿的田野。泉水叮咚，稻秧拔节，鸟儿鸣唱……多美的景色，多美的天地！
一踏上这块土地，陈琮英的心里顿时觉得分外舒畅，仿佛连空气也清新甘甜。她深深吸一口，拍拍衣服上的尘屑，四处打量着。也难怪，一个长期生活在白色恐怖之中的人，一路上担惊受怕，晓宿夜行，乍一来到这样的地方，怎能不感到自由、宽阔呢？
年初，她走出国民党的监狱后，就接到党组织要她前往中央苏区的指示，心里高兴极了，恨不得长上双翅，一下子就飞来。可是还有个不满周岁的小女儿远志呢？想了想，她不得不在任作民的弟弟任铭鼎的护送下，将女儿送到湖南，交给任弼时的妈妈抚养，然后转道香港，进入福建，来到了这里。
“前面就进入苏区了。”
交通员指指不远处的长汀城说。
马上就要见到任弼时了！陈琮英的心里一阵激动和紧张。久别胜似新婚。虽然才分别不到一年的时间，但这可不是平平常常的一年啊！她经受过国民党监狱的考验，可以说是死里逃生。在黑洞洞的牢房里，她几乎想到可能再也看不到自己的丈夫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值得庆贺呀！
陈琮英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拖着疲倦的身子，跨进长汀城内的一座小楼的。她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迎上前来的任弼时。
任弼时是几天前到达闽粤赣省委所在地长汀，出席省第二次党代会的。这时，红十二军及独立七师先战败入闽的粤军钟绍奎旅于武平，接着乘胜追击，粤军弃上杭而逃，红军占领上杭、武平。闽粤赣省第二次党代会就是在这捷报声中召开的，任弼时向大会作了政治报告，传达了全苏党代大会决议。因为还要参加福建省第一次工农兵代表大会，所以任弼时还在这里，正好与妻子相逢。
久别相逢。丈夫伸出一双大手；热情地迎接了自己的妻子。他的一双眼睛，打量着陈琮英。这位勇敢的女性，经受了国民党反动派监狱的折磨，又经过一路上的艰苦跋涉，风尘仆仆，面容憔悴，比起一年多之前分别时，显得老了许多。不过，在丈夫的眼睛里，妻子永远是年轻的。
任弼时把陈琮英领到房内，亲切地说：
“你可来了，受了很多苦吧？”
听到任弼时的问话，陈琮英的心里和鼻子都酸酸的，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眼眶里蓄满泪水。她只是点点头。
“得知你被捕的消息，我很难过，但没有影响工作，我知道你一定会经受住考验的。”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陈琮英想到敌人的监狱，眼中的泪水滴落了下来。
“同志们听到你们母女被捕的消息，都很焦急，特别是恩来同志，多次指示上海的党组织设法营救你。他来苏区后，向我说了你的情况，还多次安慰我。”
“恩来同志？他也来了吗？颖超同志来了没有？”
陈琮英忙问。
“恩来是去年底来的，只有几个月时间，还是他要你到这里来的呢。颖超同志还没来，听说也要来的。”
“来这里以前，我把女儿远志送到老家去了，请姆妈看着。本想带来让你看看的，怕路上太难走。”
“这样好。阿妈好吗？”
“她还好，就是年龄大了，身体不怎么壮实，再加上培月，真够她受的。”
“培月怎么也在家里？”
任培月是任弼时的大妹，1924年离家到上海，后被送到俄国，在纱厂里做工；任弼时离开上海三个多月后，她和丈夫秦龙一起回到上海，不久夫妇一起被捕入狱。秦龙牺牲后，任培月精神失常，由任理卿证实身份释放，送到母亲身边养病。陈琮英讲了这些，任弼时沉默了好大一会，说：“这太不幸了！培月还太年轻！”“是的，不但她自己，连姆妈也受到太大的打击！”“我又几年没有见到姆妈了，想来她老人家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的女儿好吗？”
“远志也好，虽然在监狱里过了几个月，还是很壮实，当时我真担心她会和苏明一样。”
陈琮英说着哽咽起来。
任弼时走到陈琮英面前，深情地说：
“我们是革命的夫妻，我们的爱情，是融在对党对人民的事业里的。”
多贴心的话啊！陈琮英的泪水又滚落了下来。她看到丈夫更消瘦了，颧骨突出，脸色苍白，显然是劳累和缺乏营养造成的。对丈夫，妻子的眼睛总是格外的敏锐。
陈琮英当然还不知道，任弼时来到中央苏区以后，就参加中央局召开的一次扩大会议，参加筹备在瑞金召开的全国第一次苏维埃代表大会，参加随时准备反对国民党军队“围剿”的大练兵活动，十分紧张忙碌。由于国民党的经济封锁，苏区的生活又非常艰苦，缺少粮食，也缺少盐，每人每天的伙食费只有八分钱大洋，就是这么一点，有时也难以实现。任弼时两次入狱，身体受到严重损伤，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没有菜，他就和战士们一样到竹林里去挖竹笋，用没有盐的白水煮着吃。身体怎么能不更差呢？
陈琮英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说，但看到任弼时的情形，都没有说出来。她不愿让丈夫再分担那些已经过去了的痛苦。
参加过在长汀举行的会议，陈琮英就跟随任弼时到了瑞金。当晚，周恩来就赶来看望，未进门就爽朗地说：
“听说琮英来了，她在哪里？”
任弼时忙说：
“是恩来来了。”
说着，周恩来进到了屋里，上前握住陈琮英的手，高兴地说：“欢迎欢迎，你到底来了！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受了不少苦吧？”陈琮英两只手握住周恩来的手，激动地说：“感谢您的关心！感谢党组织的营救！”周恩来又说：“你来到这里，可是很有意义呀！妇女也是我们革命队伍中一支重要的力量，你陈琮英就是其中的一员嘛！”“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做？”陈琮英不好意思地说。周恩来笑了笑，转向任弼时：“怎么能这样说呢？她干得很好啊！弼时同志，我看琮英是可靠的，就让她当机要员吧？”“可以。”任弼时点头同意。
镜头B
天黑以后，任弼时才回到屋里。陈琮英问道：“你吃饭了没有？还要吃什么吗？”“我已经吃过了。你现在是机要员，忙了一天，一定很累，就先休息吧。”任弼时关心地对妻子说过，就坐在桌子边，拿起一份文件看起来。陈琮英没有去休息，而是给丈夫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然后才回到床边坐下，看着任弼时在出神。他总是这么忙，白天晚上，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前段时间，他召开湘赣两省的组织工作会议，亲自作报告，制订措施，加强党的建设。后来，又到兴国、宁都等县去进行调查研究，并帮助那里建立了苏维埃政权，组织赤卫队、青年团、贫农国、工会等组织，回来后就生了病，瘦得可怕。“你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呢！”陈琮英对他说。任弼时笑笑说：“这是到我们自己的地方了，更要加倍地努力工作和学习，你也应该这样。”……
陈琮英看着想着，就靠在被子上睡着了。她白天工作一天，确实也够累的。任弼时猛然抬头，看到妻子睡熟了，站起身走过去，拿起被子给她盖上，动作很轻，生怕把她惊醒了。
任弼时回到桌边继续看材料。他看着看着，皱紧了眉头。这是一份“肃反”运动的材料，材料上说：据AB团分子口供，万泰地区的青年组织负责人张爱萍是AB团青年总部的头头，已经逮捕起来，要进行处理。任弼时感到很吃惊。他认识张爱萍，这个青年人在团中央工作过，四·一二政变后，没有消沉，曾经被捕过，表现得很坚强，怎么会是AB团的头头？
任弼时衔着那根自制的竹筒烟管，离开椅子，在房间里踱步沉思起来。他不相信张爱萍会是AB团分子。明天要请中共中央局书记顾作霖到万泰地区去调查一下，决不能凭着敌人的口供，来定我们自己同志的罪行啊！他心想。
夜深了，陈琮英猛地醒来，看到任弼时还坐在桌边，就轻手轻脚走出去，过一会端来两个做熟的鸡蛋，放到桌上，说：
“刚做的，趁热吃下去吧。”
任弼时抬起头看了看，惊奇地说：
“是鸡蛋！哪里来的？”
“管哪里来的干什么，你吃就是了。”
陈琮英不想告诉任弼时。她看到丈夫身体不好，又日夜工作，怕长期这样下去身体难以支持，就把自己穿来的几件衣服卖掉，换了一点钱，买来些鸡蛋，打算给丈夫增加点营养。她没有事先告诉丈夫，怕他知道了不同意。
陈琮英越是不说，任弼时越是要问。他的神情严肃了：
“琮英，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从哪里搞来的鸡蛋？”
看到丈夫这个样子，陈琮英非常理解。多年的共同生活，她摸透了丈夫的脾气：他对党的干部要求十分严格，当发现有的人打下城市之后大吃大喝，挥霍浪费，就立即严厉地给予制止。他个人也是这样，坚持和普通战士吃一样的饭菜，从不因职务高或身体不好而特殊。对今天的鸡蛋，他当然不会放过。于是，便把卖衣服买鸡蛋的事对他说了。
任弼时心里很激动。他看着身体也很瘦弱的妻子，仿佛看到了那颗善良的心。他又想到了长沙，她把做童工得到的铜板交到自己的手里，她个人则舍不得花；他又想到上海，她把有限的生活费精打细算，保证自己的健康，她自己则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这就是他亲爱的无私的妻子呀！
他激动地握住妻子的手，要和她一起分吃这两个做熟了的鸡蛋，说：“我这就放心了！那我们两人一起吃！”“你吃吧，我不吃！”“你不吃，我也不吃。”“你比我累，也比我的担子重，还是你吃吧。”“你也够累的，要吃咱们一起吃！”陈琮英只好答应了，她看着任弼时吃下去一个，便把另个端回了房里。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大家都苦呀！”
陈琮英走回来说：
“时间很晚了，明天再看吧。”
“我再看一会。现在‘肃反’出现了扩大化，有许多同志无辜地受到迫害。我是苏区中央局的组织部长，有责任把情况弄清楚，有责任保护党的干部！”
镜头C
“弼时，我的入党通过了！”
陈琮英见到任弼时，就高兴地说，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和笑容。
“太好了，我祝贺你，祝贺你也成为了一名中国共产党的党员！”
任弼时握住陈琮英的手，深情地看着妻子红润的面庞。
陈琮英也看着任弼时，想把心里的话全都告诉丈夫，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她的心还处在激动之中。
刚才，她参加了入党宣誓会。会场设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正面墙上挂着一面很小的党旗，跟着入党介绍人，她一句一句读誓词：“牺牲个人，服从组织，严守秘密，永不叛党……”在那一瞬间，她的头脑中闪过周恩来、任弼时、张太雷、恽代英等她所熟悉的人的形象，还闪过顾顺章、向忠发等叛徒的嘴脸，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要做周恩来他们那样的共产党员，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一生……
她的这种心境，任弼时看到了，他为自己的妻子而高兴。一个童养媳，一个纺织女工，成长为坚定的战士，多么不容易啊！他记起琮英来到苏区后，就提出了入党的问题，他赞扬和支持妻子的要求，告诉她，这个要求很好，应该向党组织申请。陈琮英这样做了，并且得到了批准，作为丈夫，他也感到自豪啊！
“琮英同志，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共产党员了，我们既是夫妻，又是同志和战友，我们要做党的好儿女！”
“你看我够吗？”
陈琮英抬起脸，看着任弼时的眼睛。
“够的。你已经经受住了考验，尤其是在上海的监狱里，你顽强不屈，没有吐露一点机密，这是很好的。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同志都赞扬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同志！”
“那我今后怎么做呢。”
“要做个邓颖超同志那样的人。”
说到邓颖超，陈琮英心中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她在上海就认识了邓颖超，来到苏区的不久，邓颖超也来了，和她住在一幢小楼里。别看她比邓颖超大两岁，可邓颖超却像大姐姐一样细心地关照她，经常问寒问暖，关怀体贴，使她非常感激，无形中把她当成了榜样，现在听到丈夫要求自己做个邓颖超那样的人，就忙说：
“我可做不到呀！和她比起来，我差得太远了。”
“那就向她学习嘛！”
“对，我要向她学习！”
“我们都要像恩来和颖超同志那样，做一对恩爱的革命夫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