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昼经几个女伴的谈论,回想了很久,才发现赵渐暗在自己的记忆里闪闪发光。那光虽然渐暗,如风中的烛火,但依旧顽强的不灭,并且还得瑟的摇曳生姿。清昼在卡诗山,不惧怕任何狂野而暴戾的野兽,那些能跑能跳略微有点智慧的生灵,都可一箭射之,只是脑海里的那个身影,凭空而来就跑到人迹罕至的思考里,令人害怕。
清昼托腮思考的时候,以前都是想的怎么才能追到上猎物,遇到大型兽类,如何与之周旋。怎么烤肉,怎么烤的肉又香又有味道,怎么在雨季之前储存食物,肉干怎么放才不会那么快的变质,怎么更好的去生存。
但现在不是了,清昼不再满脑子想生存了,脑海里多了一道背影,背影在天与崖的地方,有风自远方而来,烛火幸好还在,为什么是幸好,清昼脑子里乱乱的。
清昼在整个卡诗山,密林层区差不多都让她跑遍了,还有一个密林层区没去过,据说无人能从那里走出来。清昼决定去一次那里,在清昼想来,传说毕竟是传说,未必有那么可怕。清昼认为那处密林,肯定有很大的考验在等着自己,在生存的压力下,兴许会赶跑脑海里那道讨厌的背影。
卡诗山有多处密林,不过在卡诗山的最北方有处耶果林,那里少有人去,大型兽类都在那边,不过那里面的野兽不得自由,都是被困的囚徒。赵渐暗跟着宿垢老大人去过一次,在大型的野兽从耶果林跑出来,四处横行,连伤几个优秀的猎户,谁也不认识那些色彩斑斓花里胡哨的野兽叫什么,闹得卡诗山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宿垢老大人牵着小渐暗的小手,小渐暗走累了要抱抱,宿垢老大人就抱着小渐暗行一段,放下他,让小渐暗自己走一段,再抱一段,走了一个时辰的光景才走到人人畏之如蛇蝎,避之不及的耶果林。许多年过去,赵渐暗想起那年模糊的一件小事,问过宿垢老大人。
“我那么小,你还让我跟着你去,你自己不能去吗?”赵渐暗无辜的说。
“让你跟着见见世面,对你将来有好处。”宿垢老大人无所谓的说。
“我那么小,需要见那无聊的世面吗?”赵渐暗耿耿于怀。
“娃娃,不见世面就当在井里观天的青蛙吧。”宿垢老大人面色一板。
“见世面非得那时候见,要我懂事,肯定拒绝跟你去。”赵渐暗恶狠狠的说。
“你要懂事,肯定不叫你去。”宿垢老大人强硬的说。
“对了,那天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咱们去干什么了?”
“见世面去了。”
“没见有什么世面啊。”
“世面你见了,不过你都忘了。”
“见了跟没见一样。”
“对。”
“那让我跟你去干什么?”
“见世面。”
“世面我不是都忘了吗?”
“对。”
“那见不见有什么区别?”
“不觉得当时,你笑了吗?”
“我忘了,我那么小。”
“我可都记着呢,你笑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那么小,你挠我胳肢窝我也会笑的。”
“总不能老依靠挠你胳肢窝逗你开心吧?”
“那有什么,只要笑了,方式不重要。”
“对我来说,方式很重要。”
“那你可以挠我胳肢窝逗我开心,为什么还要把我带过去,我现在还感觉脚跟疼。”赵渐暗执念颇深。
“那都过去很久了,脚跟疼是因为你昨夜睡觉不安稳,一脚踹到洞壁上了。”宿垢老大人不置可否一语揭穿。
“走那么远的路,我会很累的。”
“你只走了十来米就累了,最后的路程全都是我把你抱过去的。”
“那你自己过去就行了。”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反正都跟我去过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带我去,我那么小。”赵渐暗再一次强调当时的年纪。
“其实,我怕一个人走夜路……”
……
赵渐暗第一次知道,宿垢老大人什么也不怕,不怕看那些枯燥的古籍,不怕油灯在虚壁上闪,不怕顿首石释放的肃杀之意,不怕八百朝烟自南山起,不怕浅约眉头皱皱急,不怕字儿洞里的书在某天被全部读完,不怕古藤下的寒虫,不怕声声喑哑的湿鼓,不怕朝暮间恼人的数株梅花,不怕与老禅为伴,不怕喧闹的鱼龙,不怕大块光风,不怕破新橙的纤手,不怕白眼看天,不怕青袍似草。怕的是,一个人走夜路。赵渐暗为这么个蹩脚的理由,感到无奈。
赵渐暗其实忘记很多事情,只记得跟宿垢老大人出去过,走了很远的夜路,到底干了什么,全忘了。不过宿垢老大人全记得,微笑着回忆了很多,看到现在的赵渐暗跟自己拌嘴,老怀大慰。
……
赵渐暗吮着手指,看着宿垢老大人在地上写着自己看不懂的字。那些字慢慢往下沉,赵渐暗看到那些字,悲壮的朝自己招手。赵渐暗也对着那些字摇摇手,手指头上沾了好些他的口水。宿垢老大人从腰间的灰色布袋里,掏出很多岩石的碎屑,洒到地上,那些岩石的碎屑也奇怪的消失了。夜风里,有野兽奔跑的声音,有撕咬打斗的声音,有受伤后的哀鸣,有树叶的沙沙声,这些各种奇怪的声音,汇聚成势,一波波荡到密林之外。
赵渐暗那时候会说的话寥寥可数。
“这是什么呀?”小渐暗吮着手指头流着细细的口水。
“这是须臾文。”宿垢老大人擦把汗说。
“这是什么呀?”小渐暗换根手指头吮。
“这是须臾文。”宿垢老大人耐心的回答。
“这是什么呀?”
“这是须臾文。”
“这是什么呀?”
“这是须臾文。”
……
那晚,赵渐暗问了一百八十九次,宿垢老大人回答了一百八十九次。
自那晚,耶果林再也没有令人恐怖异常的野兽逃出来。有些野兽明明到了密林的边界,但就是走不出来。卡诗山的居住民也在相互传颂说卡诗山的山神爷爷显灵,看不惯那些野兽横行乡野,残杀民众,出面跟野兽谈判,让那些凶悍的野兽不再踏出耶果林一步。后来没谈拢,山神爷爷施展无上神威,画线为牢,囚住那帮视人命如草荠的货,自此我们才过上了这安居乐业的生活。
“山神爷爷怎么跟野**流的?”又有人略带怀疑的说。
“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山神爷爷神通广大,会多种语言。兽语当然是必须会说的。”持山神论的说。
“那怎么没谈拢啊?是不是山神爷爷开出的条件不够优渥,没打动那帮嗜血的畜生?”
“这个,山神爷爷谈的东西,不是你能知道的,不该问的不要问,懂不懂?”
“不是,问一下咋啦?”
“不跟你说,咋啦?”
“你再用刚才的语气跟我说一遍?”
“我说一遍,咋啦?”持山神爷爷论的人,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生锈的砍柴刀。
“不咋,不咋。”这人看对方亮武器了,一拍屁股讪讪的走了。
不管是不是山神所为,总之再也不用担心那些卡诗山的人从没见过的野兽了。
……
赵渐暗回来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好多白云灿灿,自己爬到云之上,云天之上,有荒台,有石马,有交射的冷光,有漫天的岩屑,有高高的柴垛,有星斗暗,有庐舍倒,有牙齿在啮咬,有一车车的卷轴,有黄牛白狗,有分席而坐的文士,有书院,有学子,有万重的叠影,有昼净的微云,有条犊鼻裤在燃烧。
还有,少年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