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陲瀚海之地,对赵清持来说是个很宽泛的概念。赵渐暗自己也没去过,但并不妨碍他大吹牛皮,西陲瀚海,赵渐暗在字儿洞的某些书上看到过,自然有所了解,怡然不惧的面对赵清持的各种问题。
他不知道赵渐暗是怎样进入洗耳山第八个禅寺的,按说不应该有外人闯入,而护山僧一点也不知情,赵渐暗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就如知闲校的辞赋大家归笼书院的山长陈不染在《鹧鸪天·鹅湖归病》里“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调侃的一位段姓文人曾一连数日朝天书写“咄咄怪事”,这真是一件咄咄怪事。
赵清持缺乏追根究底的耐心,只是抓住西陲瀚海不放,问的赵渐暗都有点不耐烦了,果然和尚是最无聊的一群人。
“赵渐暗,那个西陲瀚海是不是一片很大的海,是不是有很多的水?”
“这是自然,能让你看到海另一边的模糊山头,在黄昏时候,海水上被夕阳照的柔波万里,像个最动人的姑娘,站在那,不用想别的,就会特别的满足,不动声色俘获你的整个灵魂。”赵渐暗充满蛊惑性的语言,顿时让赵清持呼吸急促,小脸变得通红。
“灵魂溶于万物,那就是快乐。赵渐暗你的快乐,看来随处可得。而我只有在下山打水的时候,还有跟别人辩经的时候,看到对方吃瘪我才会开心,我这样是不是不对?”
“你们佛家都讲极乐,克洛普斯托克曾为恋人美塔?摩勒写过一首诗,《蔷薇花带》最后说‘她瞧着我,她的生命,随着她的视线系上我的生命……我们的四周变成了极乐世界。’所以极乐世界不一定是你们佛在的地方,只要爱意盈胸,处处可得极乐,是也不是,和尚。”
“那个克罗克……”
“爱情你知道吗,你什么时候拥有一份难以忘怀的爱情,我觉得你离成佛不远了。”
“爱情,喜欢男的算吗,我喜欢二十五师兄,我很难忘记二十五师兄。”
“男的不算,只有女的才算,如果你遇到一个女的,你会怎么表白自己的心意?”
“松日好青,竹日好绿,你这好姑娘……”
“以后你最好离姑娘这种生物远点。”
顿悟,这是一个比较难以述说的词。
急眼禅师以木片击筑青竹发声,忽然省悟。
章角禅师于百步山前,见野狐修禅,笑悟。
龙牙禅师挨了师父一响板,跌坐蒲团,蓦然而悟。
传灯禅师则是观笔直的庙外绚烂阳光,而开悟。
十四度禅师被罚抄法华经的时候,抄的怒气勃发,怒而明悟。
黄檗山现任祖席观乌鸡带蓬雪飞入天际,得悟。
至于这些禅僧悟到些什么,是觉悟到世界本源,还是天地至理,不得而知。在赵渐暗的理解里,这无非是一种精神上的超越,霎那与永恒,再也不那么重要,万物成一体。
禅宗一脉,大都具有很高的智慧,就是在文字领域,能把字抠成零散的笔画,而且个人的思辨性极高,禅宗本来就是佛教与玄学交融,发展来的。
赵清持极为聪慧,自小读经,深谙佛理。从不拘泥执着,与麻澄师你来我往,有时候说的师父哑口无言,赵清持只要想说一些奇怪的话,那就会有奇怪的话出来,禅意十足,句句皆成妙谛。舌灿莲花,一点不假。
这次赵清持与怀渭和尚的辩经,可以说是佛门与禅宗的一次碰撞,赵清持幸不辱命与怀渭不分伯仲。
赵清持没有佛门自己给自己的束缚,相反思维活跃,天马行空无比自由。岭上有猿啼,林间有鹤鸣,枯木隐然龙吟,乍雪乍晴,遍生苔藓之吻。
禅宗如今大兴,其实就是一帮懒散和尚,不喜欢整日读经整出来的一个既能当和尚,又可以不必读经书的东西。
佛教源远流长绵延数千年,佛教文化厚重,这种厚重首先便体现在众多高僧大德在历史长河里熠熠闪烁,其次便是浩如烟海的佛教典籍,经论戒律之作卷轶浩繁,而且本本义理艰深晦涩,这些从和尚堆里分流出去的禅师以后便可以不用耗心费力熬夜翻读那些云山雾罩的文字。禅门就是倡导的不读经也能成佛。当年休静禅师去皇宫跟那些读经和尚截然不同,别人问他为何不读经,他以一句“道泰不传天子令,时清休唱太平歌”绝了别人继续往下问的心思,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概也有几分心虚。
赵清持吃了赵渐暗的一根红萝卜,很不好意思的拍拍肚皮,在禅床上方挖出的壁洞里,掏了掏,半天也没掏出个可以回赠的礼物,对着赵渐暗不好意思的笑笑。
“没吃饱?”赵渐暗看赵清持翻来翻去的,皱起好看的眉头。
“我在面壁,师父不会给我斋饭的,就吃了你个萝卜。”
“下午的时候,我听你说的挺好,把那个老和尚噎的不轻快,估计被你整的也没心情食斋饭,他要心大,那就没办法了。这样想来,你饿着肚子,也不是那么的委屈了。”
“我都瞎说的。”
“谦虚太多,那就是谦卑了。不要谦卑,你应当在这个和尚堆里,高傲起来。”
“我可不高傲,十岁之前,我过的无比痛苦,三千威仪,六万细行,背的我快要吐了,那时候虽然小,但我的确觉得自己悲伤了一个世纪。后来听寺里对我好的师兄讲了一个洗耳山第一代祖师的故事,那时候是我在寺里最快乐的时光。两千七百年前,第一代祖师在洗耳山坐大树下跟僧众聊天,后来把很多僧人都聊死了。后来无人再听,讲经之声,引万鸟来洗耳恭听。后来,鸟也被聊死了很多,遮天蔽日的飞鸟,在洗耳山上空云集,死几百个根本看不出来,第一代祖师还是没有聊够,不过等祖师望向天空的时候,这才发现,有这么多鸟,你知道祖师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不知道。”
“sb,挡我夕阳了。”
“他性情,我喜欢。”赵渐暗神往这种随意至极的洒脱睥睨一切的态度。
“群鸟一飞而散,露出妖冶的夕阳。”
……
“这本书里怎么夹着一枝桃花?”
“你看我捡的一枝桃花,是不是很好看。每次看到这枝桃花,读再多的经也不觉得那么枯燥了。”
赵渐暗看着赵清持睡的禅床上方的地方,有一颗较大的顿首石在自己的世界里散着微弱的亮光,赵渐暗相信只要自己踏上去,这颗顿首石一定崩散成无数碎屑。
这时候在赵清持的眼中,赵渐暗正奇怪的跳上了禅床,手举了起来,全神贯注的像是在看一件精美的工艺品,赵渐暗的手指动了起来,像是用短短的指甲抠着什么东西,偏偏自己又看不到他到底在**什么。
赵渐暗其实在顿首石上正挖着浅坑,不理会赵清持询问的目光,精微的控制着力道,生怕顿首石不给面子立马碎裂掉。忙活了许久,看了看那个浅坑,甚为满意。
“把那个桃花枝递过来给我。”
“啊?”
“桃花枝给我。”
“给。”赵清持反应过来,把心爱的桃花枝递给了赵渐暗,还是没弄明白跟白痴一样的赵渐暗。
赵渐暗小心翼翼的把桃花枝插在顿首石挖出的浅坑里。
然后赵清持像看到了鬼,舌头耷拉着,眼珠子恐怖的要蹦出眼眶。
桃花脱离赵渐暗的手,悬浮在空中,犹如三千桃花望着赵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