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洛瓦打了声招呼,然后说道:“警长先生,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妻子正和奸夫在烈士街租下的房间里共进晚餐呢。”
警长躬身说道:“一切听从您的安排,先生。”
杜·洛瓦问道:“你们的工作限制在晚上九点以前,是吧?九点以后,就不能进入私人住宅了吧?”
“是的,先生。冬天是七点,三月三十一号以后就是九点。今天是四月五号,可以持续到九点。”
“那好,警长先生。我在楼下有辆马车,咱们现在就去接其他警员一同前往,然后再在门口等一会儿。我们等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当场捉奸。”
“我听从您的吩咐,先生。”
警长走出去穿了件外套,遮住腰间的三色带,然后又回到客厅。他将身子一侧,让杜·洛瓦先行。满腹心事的杜·洛瓦不停地谦让道:“您先请……您先请。”警长说:“先生,还是请您先行吧,这可是在我家。”
杜·洛瓦只得欠了欠身,迈出门槛。
两人来到警察局,找到三个早已在那等候多时的便衣警察。杜·洛瓦白天就和他们打过招呼,说当晚会有重大行动。一名警察跃上车,坐到车夫旁边;另外两名也钻进马车。一行人直奔烈士街。
杜·洛瓦说道:“房间的大致情况我已经查清楚了。他们住在三楼,一进去就是间小客厅,然后是餐厅,卧室。三间房是相通的,没有任何出口可以让他们有逃脱的机会。不远处有个锁匠,可以随时听候你们的差遣。”
他们到达楼房门口的时候,时间刚过八点十五分。几个人在外面一声不响地呆了二十多分钟。差不多八点四十五的时候,杜·洛瓦说了一句:“现在可以走了。”警察们一拥而上,根本没有理会门房;而后者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一名警察留守在大门口。另外四人则走上三楼。杜·洛瓦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然后透过锁眼往里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他按了一下门铃。
警长对两位警员说道:“你们呆在这儿,等候命令。”
他们在门口等着。两三分钟后,杜·洛瓦又按了几次门铃。他们听到房间里有一丝响动,随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来窥探究竟。杜·洛瓦于是使劲敲了敲门。
这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试图不想让人听出她是谁:“谁啊?”
警长说道:“开门,警察局的。”
那声音又问:“您是谁?”
“我是警长。开门,否则我们只有破门而入了。”
“您想干什么?”仍然是刚才那声音。
杜·洛瓦喊道:“是我。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那轻微的、显然是光着脚走路的声音渐渐远去,几秒钟后又回来了。
杜·洛瓦接着说道:“如果您不开门,我们就撞了。”说完,他用手握住铜制门把,肩膀试探性地推了推门。见里面还是没有反应,他便使出浑身气力,猛地撞上去。门上那把旧锁顿时四分五裂,所有的螺丝都从木槽中连根拔起,杜·洛瓦也差点撞到玛德莱娜的身上。此时的玛德莱娜套了件衬裙和外衣,头发凌乱不堪。她拿着一根蜡烛站在那里,双腿光溜溜地露在外面。
“就是她!终于逮着他们啦!”杜·洛瓦大声喊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房里。警长脱下帽子,也跟了进去。惊慌失措的玛德莱娜举着蜡烛,走在他们后面。
当杜·洛瓦他们经过餐厅时,看见桌上一片狼藉:空空的香槟酒瓶、吃剩下的鸡骨头、一瓶打开的鹅肝酱以及几块吃了一半的面包。此外,餐具架上还放着两个堆满牡蛎壳的盘子。
卧室里,仿佛经历了一场搏斗。玛德莱娜的长裙被扔在椅子上,一条男式短裤搭拉在沙发的扶手上。两双鞋,一大一小,歪歪斜斜地倒向床边。
这是一套连同家具一起出租的公寓,摆设一般,到处弥漫着一股类似旅店的、令人恶心的浑浊气味。这股气味源于四周的窗帘、床垫、墙壁和座椅,也源于曾经在此居住的房客。这些客人有的逗留一天,有的长达半年,房间因此残留下他们的体味。日积月累,这些气味混在一起,逐渐形成一股淡淡的、让人无法忍受的怪味。这股气味总是弥漫在类似的场合中。
壁炉上堆满了东西:点心盘、查尔特勒甜酒以及两只半空的酒杯。铜制吊钟上方的人体装饰上挂着一顶男式大礼帽。
警长猛地转过身,两眼直视玛德莱娜:
“您是在场这位记者普罗斯佩一乔治·杜·洛瓦先生的合法妻子克莱尔一玛德莱娜·杜·洛瓦夫人吗?”
玛德莱娜的喉咙仿佛哽住了一般,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的,先生。”
“您在这儿干什么?”
玛德莱娜没有做声。
警长又问:“您在这儿干什么?您不在自己家里,反而呆在这套家具齐全的公寓里,几乎赤身裸体。说,您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警长等了一会儿,见玛德莱娜仍然没有开口,于是接着说道:“夫人,既然您不愿承认,那我只好自己查明真相了。”
床上被子里还躲着一个人。
警长走近床边,喊了一声:“先生。”
躺在床上的男士一动也不动,面朝墙壁,头埋在枕头底下。
警长碰了碰那人的肩膀,又说了一遍:“先生,请您不要逼我动手。”
躲在里面的人毫无动静,仿佛死了一般。
杜·洛瓦一把冲上去,抽掉被褥和枕头。这时,从里面露出拉罗舍德一马蒂厄那张吓得发白的脸。杜·洛瓦俯下身去,浑身颤抖,仿佛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既然您可以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最起码也应该有勇气站出来吧。”
警长问道:“您是谁?”
惊慌失措的拉罗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警长又说了一遍:“我是警长,现在勒令您说出自己的姓名。”
一旁的杜·洛瓦气得浑身发抖,他喊道:“说呀,胆小鬼!难道想让我替您说吗?”
床上的男人终于说话了:“警长先生,您不应该让这个人在这里指手画脚,肆意辱骂我。到底是您在办案,还是他在办案?到底是应该回答您,还是回答他?”短短几句话,让他觉得嗓子干涩无比。
警长回答道:“当然是回答我喽,先生。您只需回答我一个人的问题。现在我问您,您是谁?”
对方沉默不语。他拉着被子紧紧护住自己的身体,那双恐慌的眼睛转个不停,两撇拳曲的小胡子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黑亮。
警长接着说道:“您不愿意回答吗?那我只好逮捕您啦。不管怎样,请您先起床。等您穿好衣服后,我们再一一审问。”
床上的人动了动,低声说道:“但我总不能……在你们面前……”
警长问:“为什么?”
那人结结巴巴地说道:“因为我……我……我一件衣服也没穿。”
杜·洛瓦冷笑一声,捡起地上的衬衣扔到床上,讥笑道:“得了……起来吧……既然您能够在我妻子面前脱光衣服,也完全可以当着我的面把衣服重新穿上。”说完,他转身走到壁炉旁边。
玛德莱娜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了。当她看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就什么也不在乎了,眼里闪耀出无畏的光芒。她卷起一张纸片,像平日在家接待客人一样,从容不迫地将烛台上的蜡烛一一点燃。这些烛台分布在壁炉四周,早已破旧不堪。玛德莱娜背靠大理石,将一只光秃秃的脚丫伸向奄奄一息的炉火,刚刚盖住臀部的衬裙被稍稍撩起。她从壁炉上粉红色的纸盒里拿出一根香烟点燃,旁若无人地抽了起来。等待那位先生穿衣服的时候,警长朝她走过来。
玛德莱娜盛气凌人地问道:“您经常做这种事情吗,先生?”
警长煞有介事地回答道:“越少越好,夫人。”
玛德莱娜冷笑一声:“很好,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差事。”
她有意不去看自己的丈夫。
这时,那位先生已经穿好长裤和鞋子;一边整理背心,一边走过来。
警长转过身问他:
“先生,现在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姓名吗?”
那人一言不发。
警长说道:“那我只好逮捕您了。”
对方突然大声喊道:“别碰我!您没有资格这么做!”
杜·洛瓦一听,朝他冲过去,仿佛要将他摔倒在地似的。他的脸紧逼拉罗舍,低声说道:“您做了这种丑事,我完全可以让他们逮捕您,只要我愿意……是的,我完全可以这么做。”
然后,他大声说道:“此人就是拉罗舍一马蒂厄,现任外交部长。”
警长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目瞪口呆。他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先生,说实话,您到底是谁?”
那人终于下定决心,大声说道:“这混蛋今天总算没有说谎。不错,我就是外交部长拉罗舍一马蒂厄。”
随后,他指着杜·洛瓦胸前闪闪发光的小红点说道:“瞧,这无耻之徒身上的荣誉勋章还是我给他的呢!”
杜·洛瓦顿时气得脸色发白,他“噌”地一下,一把从扣子上扯掉那条红绶带,扔进壁炉里:
“看见没有?从你们这种下流胚子手中得到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下场。”
杜·洛瓦和拉罗舍就这样紧握拳头,怒目而视,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他们一瘦一胖,一个胡子往下搭拉着,一个胡子像钩子一般往上翘起。
警长赶紧走到两人中间,用手将他们分开:“先生们,请不要忘记你们的身份,这么做有失体面吧。”
对峙中的两人没说什么,转身走开了。玛德莱娜依然站在那儿,抽着烟,冷冷地笑着。
警长重新说道:“部长先生,我们进来的时候,发现您和杜·洛瓦夫人独处一室,您躺在床上,杜·洛瓦夫人几乎一丝不挂;房间里,你们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所有这些已经构成通奸罪。证据确凿,不容否认。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拉罗舍一马蒂厄嘟哝着说:“我无话可说,你们看着办吧。”
警长问玛德莱娜:“夫人,您承认这位先生就是您的情夫吗?”
玛德莱娜大大方方地回答道:“没错,他是我的情夫。”
“这就够了。”
警长对房间的大致情形做了一些记录。这时,部长也穿好了衣服。他一手拿着大衣,一手拎着帽子,问道:
“这里还需要我吗,先生?接下来该干些什么?我可以走了吗?”
杜·洛瓦转过身望着他,冷笑道:“为什么要走呢?我们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你们可以继续上床睡觉了,先生。我们马上就走。”
杜·洛瓦用手碰了碰警长的胳膊:
“走吧,警长先生,这儿已经没有我们的事啦。”
警长感到有些不解,跟着他走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杜·洛瓦停下来让警长先走,警长则礼节性地谦让了一番。
杜·洛瓦坚持说道:“还是请您先行吧,先生。”
警长说:“您先请。”
杜·洛瓦欠了欠身,自我解嘲道:“警长先生,请先走吧。您就当这是在我家吧。”
随后,他还故意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轻轻地把门带上。
一小时后,杜·洛瓦来到《法兰西生活报》的办公室。
瓦尔特先生此时还在报馆里忙碌着。他一如既往地对《法兰西生活报》投入大量的心血。如今,这份报纸的发行量取得了巨大的增长。报业的发展也为瓦尔特银行业务提供了诸多便利。
杜·洛瓦一走进办公室,瓦尔特便抬起头来问道:“啊,您来了!怎么看起来怪怪的?今晚为什么没来我家吃饭?您这是从哪儿来?”
杜·洛瓦非常清楚这句话的分量,因此字斟句酌地回答道:
“我刚刚把外交部长弄下台了。”
瓦尔特以为他在开玩笑。
“弄下台?您说什么?”
“我要让内阁改组,事情就是这样。拉罗舍那混蛋,早就应该下台了。”瓦尔特老头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以为杜·洛瓦喝醉了,咕哝着说道:
“瞧瞧,您都在胡说些什么呀?”
“我一点儿也没有胡说。拉罗舍一马蒂厄和我妻子偷情,刚刚被我当场逮住。警长也亲眼目睹了事情的经过。拉罗舍完了。”
瓦尔特顿时瞠目结舌。他把眼镜推到额头上,问道:
“您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绝对不是。我还打算就此事写一篇新闻报道呢。”
“您想怎么样?”
“我要让那无赖、卑鄙小人、政府骗子彻底完蛋!”
杜·洛瓦把帽子放在扶手椅上,继续说道:“要是谁想挡我的道,可得小心点。我绝不轻饶。”
瓦尔特仍然有些不明白。他吞吞吐吐地问道:
“那……您的妻子呢?”
“明天早上,我就会提出离婚。我要把她还给死去的弗雷斯蒂埃。”
“您要离婚?”
“没错。她让我受尽了人们的奚落和嘲笑。为了当场捉住这对奸夫淫妇,我不得不天天在那里装疯卖傻。不过现在好了,我终于掌握一切了。”
瓦尔特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他惊愕地望着杜·洛瓦,暗自思忖:“天哪!这家伙可不好对付!”
杜·洛瓦接着说道:“我总算自由啦!而且手头还有点积蓄。我准备去家乡参加十月份的改选。在那里,我可是个名人。和那个惹是生非的女人在一起,我既没什么声望,也谈不上受人尊重。她总是把我当傻子看待,用甜言蜜语把我哄得服服帖帖的。可是自从我识破她的小把戏后,便对这贱女人的一举一动进行了监视”
说着说着,他开始得意地笑起来:“可怜的弗雷斯蒂埃,自己戴了绿帽子……却浑然不觉。现在我总算摆脱了他留下的这个烂货,感觉一身轻松。大展身手的时候终于到了。”
杜·洛瓦两腿一分,跨坐在椅子上念念叨叨,仿佛已经想好了如何“大展身手”
瓦尔特老头自始至终睁大双眼瞪着他,眼镜仍然放在额前。他暗暗想道:“没错,杜·洛瓦这混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杜·洛瓦站起来说:“我要去工作了。这次一定得好好斟酌一番。您也知道,这篇文章肯定是对那位部长大人的致命一击。他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了,没人能够帮他。《法兰西生活报》再也不需要对他谨言慎行了。”
瓦尔特老头考虑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
“去吧,”他说,“拉罗舍自己身陷囹圄,我们也爱莫能助。”
三个月一晃而过,杜·洛瓦和妻子正式离婚。玛德莱娜恢复了原来的姓氏“弗雷斯蒂埃”。由于瓦尔特一家打算七月十五号前往特鲁维尔度假,所以他们决定出发前先去乡下玩一天。
星期四上午九点钟,他们坐着从驿站租来的大型长途马车出发了。马车由四匹马拉着,共有六个座位。
他们打算到圣热尔曼的“亨利四世”餐馆吃午饭。漂亮朋友是唯一受到邀请的男士,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与德·卡佐勒侯爵呆在一起。但在最后一刻,大家还是决定带上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杜·洛瓦是在临走的前一夜得到通知的。
马车“滴滴答答”快速驶过香榭丽舍大道,然后又穿过布洛涅园林。
这是一个凉爽的夏日,风和日丽。燕子在蔚蓝的天空中穿行而过,留下一道道美丽的弧线。
苏珊和罗莎簇拥着母亲坐在车厢内侧;杜·洛瓦和伯爵则围着瓦尔特老头,坐在车厢外侧。
马车经过塞纳河,绕过瓦莱里恩山来到布吉瓦,然后沿着一条河流一直走到佩克。
稍显老成的伊夫林伯爵一路上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罗莎。他们两人刚在一个月前订婚。伯爵的胡子很长很轻,只要稍微有一丝风,就会随风飘动。杜·洛瓦暗自赞叹道:“他的胡子被风这么一吹,还真够迷人的。”
杜·洛瓦不时地望向苏珊,两人脸色苍白。他们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目光交织在一起,默默地交流心底的爱意,过了一会儿,又慌忙把目光移开。瓦尔特夫人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午饭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回巴黎前,杜·洛瓦提议到平台上走走。
于是,大家开始欣赏周围的风光。六人沿墙排成一行望向天边,沉醉在眼前一片浩瀚的景色中。绵延不绝的山峦下方,流淌着塞纳河。河水弯弯曲曲,流向麦松一拉菲特;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条在草地上爬行的巨蟒。右边山坡上四通八达的马尔里引水渠,仿佛一条硕大无比的尺蠖。马尔里城则完全笼罩在一片密密麻麻的树丛中。
他们还看到分布在广袤田野上的一座座村庄以及韦济内树林中几汪清澈的潭水瓦尔特感叹道:“这里的景致真是世间独一无二!即使在瑞士也未必看得到。”
大家开始慢慢地挪动脚步,一边散步,一边欣赏眼前的美景。
杜·洛瓦和苏珊走在后面。和众人拉开一段距离的时候,杜·洛瓦压低嗓门说道:“苏珊,我爱您!我为您神魂颠倒!”
苏珊低声回应道:“我也是,漂亮朋友!”
杜·洛瓦接着说:“如果今生今世不能娶您为妻,我就离开巴黎,离开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