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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眼前翟玉祥铁青的脸和黑乎乎的枪口,令我浑身发抖,魂飞魄散(3)

“怪你硬把我跟他往一块儿拉扯——强扭的瓜不甜,缘分不到……”我说着,忽然觉得脚在他大手的揉搓下发热了,心中不由得翻上一个热浪,大胆冒出一句,“你不知道,人家原来是一心想着你哩,蔺哥!”

这一声亲切的“蔺哥”,使他浑身剧烈一震,搓脚的手停下了,半晌,抬头看着我,说:

“你也知道,我那会已经有人了……”

“知道知道——”我连连点头,“春红姐挺好的……她这次到三团去了,还特意让我给你捎一条烟来呢!”

我把脚从他手中抽出,找来挎包,抽出春红姐捎给他的那条香烟。

“蔺哥,”我把香烟递给他,笑道,“还是有人惦记着好吧?告诉你,春红姐跟我最贴心了,我们俩呀,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所以呀,我一心盼着你俩早点办事,早点让我吃上你们的喜糖……”

我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却发现,他拿着那条烟,好像不认识似的望着我,傻呆呆地没说出一句话!

当天的晚饭,是一团领导和我们小分队几个人一起吃的。按部队惯例,上边下来人,团领导一般都陪着吃顿饭。我们文工队队员虽然级别低,大都是连排级,但由于是师机关下来的,照例团领导要陪着一起吃顿饭。

那顿饭,原来翟团长平时坐的主位,现在换成了钱之茂。而蔺有亮因为资历没他老,加上又是代团长,所以钱之茂俨然成了一家之长。他热情地招呼我们入座,要我们“别拘束”,“都是一家人嘛,不要客气”,还特别关照我,主动为我夹菜,时而察看我的脸色。而我则始终默默吃饭,一言不发。是呀!俗话说,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言多语失——我真害怕了!

幸亏秋月一句问话挑起了钱之茂的话头,才不致太过冷场。

“钱政委,你们团‘三反’搞得好吧?成果显著吗?”秋月没话找话。

“这还用问?我们一团干什么落后过?”钱之茂很感兴趣地看着秋月,夸开了战绩,“上边给我们定了个打虎数字,我说,你就说别的团打多少吧?一团保证不拉全师的后腿!”

钱之茂说得唾沫星子直往菜盆里喷,弄得我直反胃。不过,他这一炫耀战绩,我倒真为张股长担心,他会不会也被打了老虎。

饭后,王干事找廖沙,商量下连队的日程安排,我抽空问他,可不可以去看看张股长?他说,可以呀,没问题,一会儿我带你们去。他这么一说,我有些放心了:看来问题不太大,要不然,早就隔离起来了。

晚上我们去到张股长住的掩蔽棚,他正蜷在背包上就着一盏油灯,抽着烟看小说。他瘦多了,胡子好久没刮,头发似一团乱草。看到我们来了,很高兴,给我们找饼干,找糖,找苹果,热情招待我们。原来廖沙和他很熟,一见面就拍肩膀,亲兄弟似的。张股长打听春红和刘冬茹,我告他,春红和刘冬茹到三团去了,还让我给你带好呢!张股长高兴地点头,又看看赵玉林,似乎想起了吴静,没多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了一下赵玉林的手,颇带感情色彩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来来,吃吃吃——”张股长一一拿出他保存的食品招待我们,笑着说,“美国那边号称是联合国军,其实咱们也是联合国——你们看咱这些慰问品——捷克的香烟、罗马尼亚的饼干、波兰的糖,还有朝鲜的大苹果和苏联的小说……吃吧,这是我平时存下的,就知道有客人来的时候!”

“你看什么小说张股长?”我问道。

“看了好几本啦——这是剧本《前线》,真是好剧本!还有《列宁格勒日记》、《日日夜夜》……”

“不是让你写检查吗?”廖沙笑问,“你怎么看起小说了,态度不端正呀!”

“是呀,这让我停职写检查,写了几回都说不行,反正是不行,干脆别浪费时间,看几本书吧!”

“老实交待吧,你都贪污啥了?”廖沙和张股长开玩笑,“墨水?白纸?油墨?”

“廖沙!你怎么跟张股长说话呢!”秋月不满地责怪廖沙,“这‘三反’可是严肃事儿!”

“是严肃事儿呀!”张股长深深吸了一口烟,“一九五○年八月里,我下部队检查工作,股里一个干事领了宣传费,一个季度的宣传费,也就五万块(老币,合新币五元),领回来搁挎包里挂在房东窗户上,丢了,说我贪污了……我那会儿下连队去了,没人信,非让我写检讨!说丢了也是我负责……”

“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说得清?”廖沙摇着头。

“这不是冤枉你吗?”秋月说,“你找人证明你呀——你不是下连去了,没保管宣传费呀?丢失的责任可以负,但贪污可不是小事,这两个性质不相同!”

“嗐,冤枉事多啦,连翟团长都给隔离审查了,我算啥?你说,打了那么多年仗的老同志,存几块银洋,留一疙瘩烟膏子,算啥吗?那会儿行军找向导,不给人家一块大洋也得给切块烟膏子呀!一九四八年我犯咳嗽老不好,翟团长给我一小块烟膏子吃——那会儿他还是营长哩——我吃下去,睡死过去,醒来就不咳嗽了……我记得,我的老指导员还送过我两块银元——在河北易县驻军的时候,让我打了银勺子了,要留到这会儿倒成了事儿啦!”张股长一个劲儿地诉说着心中的不平,忽然意识到什么,看了我一眼,闭口不谈了,一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放心吧,我没啥事儿,就是硬把丢的五万块算我头上,也还不够当老虎的——钱政委说,要打我的老虎腿子,我最多算条虎腿罢了,也没啥了不得的!”

“那多少钱才够上当老虎打?”王林突然冒了一句问。

“听说定的是一千万(注:相当新币一千元)。”张股长回答,之后就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们吃糖吧,抽烟……可惜我这次不能陪你们下去了,让王干事陪你们吧——一连搞了个战士集体舞,叫《反击五二○高地舞》,我看有基础,你们帮着辅导辅导;还有九连弄的那个小话剧也不错,叫《一粒子弹一包糖》……”

在张股长那里聊了一阵,临走时,张股长把王林拉到一边,悄悄告诉他:

“你知道吧,听说段九儿死了!”

这话让我给听到了,就问张股长:

“你说啥张股长?段九儿怎么啦?”

“死啦……”

“怎么死的?”

“具体我还闹不太清,你们去问问就知道了,唉,段九儿……”张股长直摇头。

晚上王林出去打听。他在团里给翟玉祥当过警卫员,人头熟,很快打听清楚了,跑回来就告诉我:

“完了完了,段九儿完了!”

“怎么回事儿?”我问。

“让当老虎给打了!”

“他一个饲养员,专管给团长喂马,榆木疙瘩似的,咋就成了老虎?”

“翟团长被集中到师里审查,团里就追问段九儿和汤云,知道团长有什么事儿?段九儿给团长喂马年头长了,就盯住他不放——钱政委让协理员审他,连哄带吓唬,不让他睡觉,一夜一夜审,引他说,他就糊里糊涂瞎说,今天说偷了几百斤马料卖了,明天又说卖过一个提灯,后天又说卖过一块马蹄表……还不够呀,最后逼得他没办法,就说卖过一匹马——这下够了,够上打老虎了,就当老虎报上边了。不过,到最后段九儿也没说团长有啥事,怎么问,也是一句话:我一个马弁,知道甚?”

“他是怎么死的?”

“弄个手榴弹,躲到厕所里把自个儿炸死了!炸得一身血窟窿!哎,他是胆小怕事的人,管理股的协理员打了老虎,向上报了功,段九儿可惨了……我去找过汤云,他被下到勤务班去了。汤云说,你想,团长那匹黄骠马喂得屁股都圆了,他咋会把马料卖几百斤?饿极了吃两把料豆倒难免……再说,团长统共就一匹马,大车连的马匹也有数——段九儿上哪偷一匹马卖?这不是胡整嘛……”

可怜的段九儿——那个憨厚木讷的孤儿,那个在夏季冒雨行军的路上,用干柴为我熬过热面糊的饲养员——居然就这么死在朝鲜!

后来军里领导也知道这件事太过分了,怕影响指挥员们作战情绪,就赶紧派人处理。紧跟着,又让各师团尽快搞“三反”总结,把“三反”工作结束,以便集中精力,轻装上阵,投入东线的阵地防御。

但是这件事却使我久久不得安宁:要是因为我的过失,而使翟团长蒙冤,那我一生都将洗刷不清这个罪过。

那些日子,我天天暗自祈祷,希望翟团长能逢凶化吉,平安躲过这一劫,我宁愿背上污陷翟玉祥的罪名,离他而去……

那时我还盼望早日停战:出国前翟团长送我的四节电池早已换了几次,牙粉、牙膏也不知用过几种了,美国人没有被赶到大海里,阵地对峙还在继续。看来,电池还得换,牙膏用完了也许换口洁素或是牙粉,战争没有很快要停的意思。不过,在板门店,停战谈判还在进行,这就有希望——等到双方都不想再打的时候,也许谈判就会成功……到那时候,我将告别朝鲜战场,告别翟团长,告别蔺哥,告别春红姐和文工队的战友们,以一个普通志愿军文工队员的身份复转到祖国需要的某个工作岗位,忘掉从前的坎坷和伤心,平静地度过和平岁月——而这些希望都需要一个前提:朝鲜停战。

后来我看到了停战的可能——敌军士兵厌战不想打了。我们从师政治部发下来的一份敌军情况通报的资料中,读到韩国士兵写的两首诗,据说这两首诗在敌军阵地上暗中广为流传——

三八线上

临津江上,放牛的小牧童啊!

今天也被派到三八线上站哨了。

以南是我们的祖国,

以北是我们的土地——

为什么会有三八线呢?

放牛的小牧童啊……

下雨的夜哨上

握别母亲的双手时,

猫头鹰哭了,我也哭了!

风飘散了落叶,

在船头上多么怀念那天夜晚,

田野里花开又谢了多少次啊!

在水车后结成的相思啊!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在失望的哨线上,

下雨的夜晚更加想你啊!

当时我们是为编创讽刺敌军的小话剧而搜集到敌军这些资料的,但是这两首小诗我却很喜欢。按我们文艺创作的说法是,写得有真情实感。后来,我还请队里作曲的同志把前边一首谱了曲,在搞对敌广播时唱给敌军士兵们听。执行任务间隙,我也时常哼唱这支歌。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这首被我改名为《放牛的小牧童》的抒情歌里,寄托着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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