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将暮,长安城的桃花都快落尽了。
那一日见过两个古怪的异邦人之后,兰若就动了好奇心,向旁人打听了些他们的消息。
那两个异邦人,一位是受今上拔擢赏识的金日磾金将军,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被单于伊稚斜迫害而潜逃归汉。另一位负伤的,是乌孙的王子,前来迎解忧公主和亲。
乌孙王子的眸色异于中原人,并不黑,那颜色比黑色暖些。倒也深邃,不过翁归靡的深邃,不同于阿晦。
钟离云晦这些日子忙于政事,并没有太多时间伴在兰若左右,也让她隐隐感到有些失落。
“良辰易逝,再不出门看看这宫城里的话,就要尽数凋谢去了。”
兰若朝门前望去,只见金日磾从门口换换走了进来。她行了个礼,轻声问道:“大人怎么会来此?”
金日磾看出她有些畏惧自己,便道:“莫要害怕,我是来送赏钱的。”
“奴婢不能收……”
“如何不能收?”他不以为然,“那日也是我唐突,若知道你是楚国来的客,定不会劳烦于你。区区薄礼,当做是赔罪了。”
说罢,便把一袋钱塞入兰若手中。
“你叫什么?”他问。
“兰若。”她道。
金日磾夸赞道:“人如其名。”
他打量了打量整间屋子——鎏金的焚香炉,精致的器具,铜质的灯座,一切配置并不亚于汉室皇亲的处所,除过屋子小些。他本以为楚国不会在大汉受到太多的礼遇,没想到陛下还是给了他们几分薄面的。是因为钟离云晦吗?
“对了,向你打听一人……”金日磾道,“你既是楚国的子民,可听过‘钟离云晦’这个名字?”
她心头一颤,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他。
“听过。”兰若不能从语气中判断金日磾究竟是敌是友,便不敢多说。
“他此番可有随公主来长安?”
“劳你挂念,金将军……”
这般巧合令兰若和金日磾两人都有些惊讶。
“便来无恙。”
“原来你便是了……别来无恙。”金日磾笑着应和缓缓向他走来的钟离云晦。
眼前这人,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许多,俊逸许多。金日磾和钟离云晦之间并未曾见过,只是多有书信往来。他虽第一次面见钟离云晦,但也似相交已久的故人。他亦想象过这位楚国臣民所谓有着“通天之灵”的奸相、大汉朝臣们所谓满腹经纶的能臣究竟是怎么一个人,今日得见,方知其形容,竟与他老成而又能运筹帷帐的心这般不相称。
金日磾看看钟离云晦,又看看兰若。兰若虽自称“奴婢”,可住在这样的殿里,居然又有钟离云晦亲自探视,想必别有身份。他前些日子看了翁归靡那副痴想,本想打听打听风声,看能不能帮翁归靡讨了这神似刘细君的丫头,看今日这情况,便知不大可能了。
“不如金兄今日就与我们一同用膳如何?”钟离云晦问道。
“甚好。”
兰若细细想来,总觉得哪里不对。
两人看似十分交好,可金日磾为何一开始一副认不出钟离云晦的样子,还说了句“原来你便是了”?她倒听说过,钟离云晦的国相之位一开始是由汉廷举荐,这才使得楚国重臣不满,也成了他被戴上“卖国”这顶帽子的罪魁祸首。可真正来到长安时,兰若才算是亲眼看到他钟离国相在长安的人脉。坐上国相之位的这些年,钟离云晦从不曾踏出楚国,而究竟是如何与一个汉廷重臣如此熟络的呢?莫非真的暗有往来?
想到这里,她暗自摇了摇头。
钟离云晦留意到了身边的动静,向她笑道:“摇什么脑袋,饿极了不成?”
“没有……”她不好意思地喃喃道。
果真一到用膳时间,兰若的疑虑便就都被抛到脑后了。在觥筹交错的席间,两个男人相谈甚欢,仿佛是多年的老友。这一餐吃饱了后,她竟有些困乏。
然而,此刻安乐一片他们定看不见,这汉宫中阴暗与绝望的一隅……
刘解忧背倚着墙壁,华衣美服也遮不住她浑身的疲态。
“都下去吧。”冯嫽道。
“喏。”不用再对着这张美丽而毫无表情的脸猜测其情绪心事,秦桑总算缓了一口气,带着身边的宫娥们离开了这里——刘解忧真是最喜怒无常的主人。
刘勋去了。
据说他们才出发十来日刘勋就薨逝了,楚王宫只想要压下这个消息,不愿让刘解忧一行人知道,免得又节外生枝。可是刘勋的亲信深知这件事一定要给解忧公主一个交代,这才偷偷追来了长安。
十几日……他这十几日是在怎样的病痛与郁结当中度过的呢?在这十几日的煎熬当中,他的身心承受着怎样的折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可他对刘解忧的痴念和对钟离云晦的怨恨也随着生命消逝如烟了吗?
解忧公主一想到这些,似乎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可却一滴泪都流不出。
冯嫽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陪在一旁。因为她知道,心病只能自愈,别人是全然奈何不了的。
刘解忧不断回想着往日的种种——那楚王宫里,“风流”和“病痛”一样出名的公子勋,那个孤傲清高无双的公子勋,那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奸相钟离云晦对抗的公子勋就这么去了……他不止是楚国的公子勋,更是她的公子勋啊!他还这么年轻……
可是还能怎么办呢?他们逃得脱命数吗?
他们逃不脱血缘的命数,正因为两个人都姓“刘”,有着纲常人伦之大妨,这桩隐秘的感情才只能尘封于地下;他们也逃不脱钟离云晦这个命数,本以为能将这个瘟神推下相位,谁知他覆手为雨,竟活生生把他们拆散了;更逃不脱的是生死……
她也自责的,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明明已经看出了他生气孱弱,却还要使性子。
“解忧,我知你关心则乱,可是眼下稳住情态最要紧。”冯嫽道。
“阿嫽啊……”她幽幽地道。
冯嫽缓缓起了身,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也无济于事,便道:“那你便独自静静吧,需要我的时候,我随时都在。”
“嗯……”她的目光缓缓看向冯嫽。
冯嫽觉得那种目光闪动着一丝异样,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异样——好似示意她出去,又好似在挽留。总之,那一刻,她开始怀疑自己从未读懂过刘解忧。
暮色四合中,秦桑向走出殿门的冯嫽行了个礼,冯嫽便自己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