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青玉跟着苏子白下来，长裙拖拽在地，青禾跟在后面给她拾掇。
宫沄委实闲得发慌，将手上的东西递到夜凉手中，竟好心情地跑过去跟着青禾一起给萧青玉拾掇拖拽在地的长裙。
萧青玉握着苏子白的手，眉目微蹙，眼底闪过一线的复杂之色。
“青禾，你去河边给我打些水来。”萧青玉淡淡开口，垂目看青禾，眼里没有意思波澜。
青禾抬眼看了看萧青玉，又看了看苏子白手中拿着水，目光最后在宫沄身上停了一瞬，终于还是轻声应下。
宫沄冲萧青玉咧嘴笑了一下，厚着脸皮跟着青禾去了。
“你不是……”苏子白眼看着青禾与宫沄走远了才扯了扯唇，不知道萧青玉心里在想什么。
萧青玉微微敛了敛眼帘：“试试又何妨。”若是宫沄仅仅是因为青禾长得像那个女子他才来此，他断不可能因为青禾做这些侍奉事情而看不下去。既然他连这些都见不得她去做，那么她还有什么可以担心？
“阿雪，”苏子白紧紧握住萧青玉的手，十指相扣，“他很爱那个女子。”那一****就站在红楼之巅，他看着他跪在漫天的六月雪里，整整一宿，这个男子就这样抱着死去的女子一动未动，直至因为失血过多而晕死过去！
那个时候的心情，他再了解不过了，心如死灰，整个世界轰然崩塌，然后是没有止境的静止，而他除去怀中死去的女子再没有别人。
“我知道。”萧青玉轻道，定是爱惨了，是以才会从一个人身上看到另外一个早已不在的人，“一开始不答应，只是因为我怕他分不清谁是谁。现下想想，试试也无妨，青禾她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苏子白浅浅地笑，若是当年他们两个人都能冷静地想一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或许就根本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留住这一切了吧。
萧青玉见苏子白神色不太对劲，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也没有开口，只是紧了紧扣在一起手。
而那厢，宫沄一路尾随青禾而去。
明亮的月光穿过林间厚密的枝叶照下来，落下斑驳的影子。
青禾一步一步走在前面，宫沄隔着半丈的距离跟在后面。
“你很讨厌我吗？”宫沄忽然速步上前几步，嬉笑着开口。
青禾紧了紧握在手中的水袋，薄唇呡成了一条线，却没有开口。其实，她不讨厌他，一点也不，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你为什么讨厌我呢？”见青禾不睬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径自认定了她是讨厌他的，却不见丝毫恼意，依旧笑得明媚灿烂，“是一见生厌的那种，还是再见生恶的那种啊？”
“我跟你说啊，我这个人是很好相处的，平常也不杀人什么的，在青峰镇的那次纯属……”
“她死的时候很痛苦吧？”青禾突然驻足，转身看着身后笑得绚烂无比的少年男子，“你见到她死时候的样子了吗？她是不是很痛苦？”
宫沄嘴角的笑意于一瞬间完全凝住，他怔怔地看着她，眼里闪过一线的慌措。原来她知道他是为了谁而来到这里！
他怎么可能没有看到她死的样子，无数的六月雪将她环住，极美、却也是非常痛苦的吧，到最后那一双原本美极的眸子都空了呢！
她嘴上说着不喜欢他，却在最后还让他不要与碧渊为敌，可真是个傻子。
她一定不希望他过得不好，她从小就喜欢看他笑，所以他不能难过，便是每天过得再艰难，他也要笑着面对。
“她走得很安详。”宫沄轻笑，嘴角的弧度柔和起来，清冷的月光拢在他身上也跟着柔和起来。
青禾垂下目去，好看的长睫掩去眼里神色，低低道：“她一定走得很痛苦……”沉吟片刻，她又问，“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月前。”宫沄简单回答。
“果然。”青禾的眼神有些许的恍惚，嘴角的笑意也飘渺起来。
那一段时间她总梦见她，她梦见她的阿姐满身是血地站在梨花树下，一双眼睛空荡荡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说：苗苗，阿姐要走了，你要好好活。
她想去抓她，然而一扑，只扑了满身的六月雪，漫天漫地的六月雪，遮天僻日。
她梦到她的阿姐最后变成了六月雪！
“她一定放心不下我吧，”青禾看着宫沄，“虽是一般大的年纪，她从小就爱护着我。”
“可惜，她还是将我一个人丢在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管她了。她那样惦记着她，却至死也没有再见过她，她一定死不瞑目吧。只是，她死的时候那一双眸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阖上眼帘。
“你，跟我走吧。”宫沄立在斑驳的阴影下，那一张脸埋在阴暗之下，看不清他的神色。
青禾整理整理情绪，猩红着一双眸子，静静开口：“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一顿，继续，“宫楼主，我是青禾，不是红缨。红缨已经不在了，而我也有我自己的命。而且，我觉得我还是不要总是在楼主面前晃悠的好，因为无论怎样阿姐都已经不可能回来了，留着我在你身边，只会让你徒增悲伤。”
宫沄沉默着，没有说话。人已经死了，纵然这个女子与她生得一般无二，也成不了她。他知道留着她在身边，只会让他更难过。可是如果连在世界上唯一与她有关系的人都留不住，他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她希望你跟着我走。”宫沄轻笑了一声，让她流落在外面，她怎么会安心。以后若是有个好歹，她一定会责怪他的，所以待在他的身边才是最好的。
青禾仰面细细地端倪宫沄，嘴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她的阿姐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个男子这般死心塌地，即便是死了，他还这样执着对她的每一个承诺。
这个男子有一双很干净似如琉璃一般的眸子，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好像都能放出光彩，阳光拢在他身上，让人莫名愉悦。
只是，她却一点都不喜欢看他笑，一点都不喜欢。
青禾站在月光下，消瘦的身子在地上投下一抹缩影。她微微颔首，低垂着眼帘，嘴角扬起浅显的笑。
阿姐一定是爱惨了这个阳光般绚烂的少年男子，否则怎么舍得将自己交到他手上？若是阿姐还活着，她一定是极幸福的，有这样一个男子伴着她，便是她都会笑得睡不着。
可惜，阿姐死了。
终究还是死了。
“我是不会跟你走的。”青禾霍然抬头，这是她最后的决定。无论她的阿姐是多希望她跟着这个少年男子走，她都不会跟他走。
她跟她的阿姐太像，无论是样子，还是性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宫沄无奈一笑，这性子，骨子里都是执拗的。只是，这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希望，他又怎么会让她待在旁人身边为奴为婢？
“随便你。”宫沄终于还是妥协了，她不肯跟他走，那他跟着她便可以了。红缨已经不在了，红楼里面还有什么是他留恋的，他还有什么可以去做？不如跟着她。
青禾蹙了蹙眉，她自是知道如若她不跟着他走，他一定会跟着她。可是苏子白与萧青玉都是默许的，她又有什么资格来赶人？
“青禾，”宫沄站在阴影下，忽地想起了什么，神色认真起来。他略略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青禾，沉声道，“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青禾一愣，怔怔地看着宫沄，一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就看看。”宫沄执意，他记得红缨活着的时候一直想要看看这个女子的眼睛，可是直到死去她也没有看到。她死的时候一直唤着青禾的名字，她说她要看看她的眼睛里是否也有鬼！
青禾的心口凉了凉，蓦地想起梦中的情景，她梦到红缨一身是血地站在梨花树下，一双眼睛空荡荡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是因为这个死的吗？她就是因为这个死的吗？
青禾心里微微一叹，无声地扬起面孔迎着月光望上宫沄的眸子，那正是一双干净的眸子，即便沾染过那样多的鲜血、见过那样多的生死，这一双眸子还是这样干净。
宫沄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调整好角度对着月光细细看，一点一点去找。
许久，终于浅浅地舒出一口浊气。
没有，幸好没有。
宫沄松开青禾，略略往后退了一步，嘴角有喜悦的弧度。阿缨，她的眼里没有鬼，这样你可安心了罢？
“没有找到？”青禾轻问，她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是他知道一定什么也找不到，因为自那场梦后，她自己也经常对着鸾镜照，可是她这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宫沄一笑，道：“没有。”
“我去打水。”青禾感觉自己似乎也舒了一口气，她总觉着自己眼里应该有什么，可是她一直找不到。如今这个男子也说没有，她忽地放心了。
宫沄敛了敛眼里的肃色，于抬眸的罅隙间便换了一副嘴脸，隐去的笑意溢出来，他一挑眉，轻松道：“你去好了，小爷能陪你就不错了，难道你还想让小爷替你去？”
青禾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她明明是要让他回去，怎么到他那里就成了别的意思？
苏子白耍赖装傻的时候，萧青玉一般都会直接闭嘴，跟这种没有节操观念的说道理什么纯粹就是浪费口舌。
青禾果断闭嘴，一声不吭地去打水，他登时觉得自己学到不少，看来跟着自家小姐是没有错的！
宫沄笑得一脸愉快地跟在后面，心口却隐隐地疼，有些恍惚。其实这么久以来，他一直远远地看着这个安静的女子，有时候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青禾，还是红缨。
看着她，他总以为他的阿缨又回来了，世界上哪有这样完全相像的人，即便是孪生姊妹也应该有些许的出入。可是阿缨与她，几乎没有一丝丝的出入！
哦不，有出入，他的阿缨是喜欢他的，而她不喜欢，还有些讨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