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时候，步年每月农历十五去城里。后来，步年去城里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其中的原因是：一、步年在生产队负责看马，不用下地，空闲的时间太多，不怎么好打发，如果去城里，一个来回就是一天，日子容易打发。二、城里变得越来越热闹了，高音喇叭成天响个不停，特别是城里的墙上贴出了一些大字报，读着很有趣。关于大字报，步年还是前次去城里才发现的。他很有兴致地读了一点，觉得很过瘾。大字报上面什么都有，有揭露某人是特务的，有批判某人是中国的赫鲁晓夫的，有让教堂里的反革命外国修女滚蛋的，还有要求城里的那间“西施包子店”这样的封建主义名称改掉的（步年非常喜欢吃那里的包子，他只要兜里有点钱就会去吃一回），更有说某男和某女搞腐化的。墙上还有一些标语，有“破旧立新”，有“造反有理”等等。步年平时不看报不听广播（他早已把高德的临终忠告忘记了），对标语的意思似懂非懂。但大字报上的内容他是喜欢看的，他觉得读大字报就像看戏听书，里面很有故事，很有想象力。遗憾的是大字报里的主角他一个都不认识，他想，如果认识他们一定会更有趣，比如他非常想知道那个搞腐化的女人是不是漂亮——当然，在他的想象里，那女人是漂亮的，他认为女人如果不漂亮就不会去搞腐化。三、城里的女人比乡下的皮肤白。小荷花虽然漂亮，但小荷花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色，没法和城里的女人比。步年去“西施包子店”吃了几回包子，发现了包子店的一个姑娘长得很水灵。每次步年看到她，心头就暖洋洋的。她不但皮肤白，眼睛也很大，还是圆脸蛋，笑起来有酒窝，像陶玉玲。有一回，步年端着包子从那姑娘身边走过，他还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而在小荷花身上，你是绝对闻不到香气的，小荷花身上只有水牛的气息。因为包子店有这位姑娘在，步年每回来城里就想去吃包子，即使兜里没钱，也会不自觉地向包子店靠近，站在门口往里看几眼也好。以上三点，可以发现，步年这么频繁地去遥远的城里既有物质原因，比如吃包子，又有精神原因，比如看姑娘和读大字报。
这天，步年起了个大早，他让马儿吃饱了以后，径直去了城里。他最惦记的还是西施包子店的姑娘，所以，他一进城就直奔包子店。他一路走，一路左右观察，发现城里又有新的变化。他路过清广庙时发现门口把守大门的两只石狮子，左边的一只头被砸了下来，右边的腿断了两条；他走过清广中学时，发现一帮学生佩着红袖套在喊口号，有一些成年人戴着高帽，跪在地上，步年猜他们可能是“四类分子”；他跑过清广街（城里最热闹的街），发现原来的店名都改了，比如原来的“吕记浴室”改成了“人民浴室”，原来的“三孝女年糕厂”已改为“东方红年糕厂”，原来的“好手艺理发店”改成了“工农兵理发店”。他终于来到西施包子店，包子店已改成“红旗包子店”，不但店名改了，店外面还写了标语：欢迎工农兵进餐！看到这个标语，步年的心中就涌出温暖的情感。多么有人情味呀，工人老大哥惦记着我们农民兄弟啊！他把这笔账很自然地算到了包子店姑娘的身上，这温暖的感情就更加强烈了。
步年牵着马，在街头瞎逛。吃了两斤包子，他感到肚子很胀，胀得路都走不动了。他觉得应到什么地方休息一会儿，后来，他想到去电影院看大字报，那地方大字报比较集中。
他来到电影院门口，站在原本贴电影海报的墙前面。大字报又增加了不少。有人正在往墙上贴，贴在原来的大字报上面。步年觉得这样不好，很可惜，一张大字报写那么多字，多么不容易，就这么把它们给盖了。步年仔细看，发现墙上的纸已有一寸厚，可见，他们已习惯于这么做了。他正这么寻思着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人身材高大，体态匀称，穿着没有标徽的军装。步年一眼就认出此人，他就是光明村的常华。常华是四年前经过一系列的政审和体检，脱颖而出，光荣地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光明村的人都为之骄傲。要说最骄傲的当数常华的父亲，常华穿上军装佩着大红花被部队接走的那天，他的父亲也佩上了大红花，手中还拿着一块“卫国光荣”的匾额。村支书冯思有为了营造气氛，请了步年一伙敲锣打鼓，吹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常华父亲笑得合不拢嘴。由于常华父亲刚掉了门牙，牙床比较痒，他经常用舌头去舔。那天，常华父亲的舌头也激动得红红的。关于当兵的光荣感觉，如果去问常华的父亲，他可以谈半天。问他什么时候最高兴，他就说是每年的建军节。每年建军节，由支书冯思有带队，一班人马就会敲锣打鼓来慰问他老人家，还会送他一张由县政府人武部盖章的慰问信。步年上去和常华打招呼。步年从常华的军装没了标徽猜出常华复员了。步年想，常华父亲要是知道儿子已不是人民解放军了该有多失望。
常华见有人和他打招呼，迅速转过头来，朝步年这边看。常华马上认出步年，于是向前一个大步，和步年握手。步年长这么大，还没同人握过手，他对常华那种居高临下的矜持的热情，感到很不适应，所以他马上从常华手中把手抽了回来。步年对常华客气地微笑。步年平时见任何人都没这样客气地笑过，考虑到常华虽复员了，但还在半途上，还算是客人，步年才这样笑。常华却很严肃，脸上的表情像个大人物。步年刚才看到常华高大的背部就感到常华有大人物的架势了。他知道这样的人一般不能叫他们名字，那样他们会不高兴，正确的叫法应该是××同志。所以，步年笑道：常华同志，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真没想到。常华回答：我复员了。
照步年的天性，他一向不愿意主动接近那种有着“同志”表情的人。这是因为：一、他比较敬畏这样的人，在他们面前老感到自己放不开手脚；二、他猜不大透那些被称为同志的人心里在想什么，觉得他们平平常常的表情后面总是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后花园。步年考虑到这是在城里，他们偶然碰在一起也算有缘，步年客气地提议常华骑着他的马儿回村。步年说：你是解放军，你有资格骑我的马。常华浅笑了一下，问：你怎么会有一匹马？步年就告诉常华马儿的来历。
常华开始时没骑步年的马，而是和步年并肩走。常华向步年打听村里的事。常华问：村里有没有大字报？村里有没有红卫兵造反派？步年笑道：我们村又不是城里，我们村那么闭塞，没有人教他们写大字报，也不知道怎样参加红卫兵造反派。常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步年见常华不吭声，继续说道：我们村还同以前一样，静悄悄的，只有村头的田头广播哇啦哇啦的，不过，大家从不听广播，也听不懂上面在说什么。
走了一会儿，常华突然说：我骑一下你的马。步年说：没事，你骑吧。常华从步年手中牵过缰绳，非常潇洒地上了马。还没等常华坐稳，马儿突然跃起前蹄，一声长啸，向前飞奔而去。常华没准备，从马背上颠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步年看到这情形吓了一跳，连忙跑到常华跟前，伸出手去拉常华，还问：摔坏没有？常华一脸恼怒，狠狠地把步年的手打开，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常华的眼中露出凶光，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向马儿砸去。石头刚好落在马屁股上。步年只觉得那石头像是砸在自己的心口上。步年吹了一把口哨，马儿就跑了过来。马儿跑过来时，它警惕地看着常华，生怕常华再拿石头砸它。常华的手掌擦破了皮，有几颗石子还嵌入肉里，他正在想办法取出来。他一边取一边骂：他娘的，老子杀了你。步年凑近马屁股，发现上面布满了血痕，用手轻轻地抚摸。步年对常华早已没了好感，愤怒的眼睛已经多次向常华扫视。当他听到常华说要杀了他的马时，愤怒转化为语言和行动。他冲过去推了常华一把，说：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拿这么大的石头砸马，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常华站在那里，把手叉在腰上，吼道：你胡闹什么！步年看到常华装得这么威风，冷笑一声，说：如果我再让你碰一下我的马，我就是孙子，我就在地上爬。说着，步年骑着马，昂首而去。一会儿，他看到常华那厮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在太阳西下的时候，步年回到了村子里。他进村时，看到冯思有支书、老金法、守仁一伙站在村头，步年原来班子里的伙伴也拿着锣鼓在交头接耳。冯思有问步年：你一路上可见到常华？步年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等在村头是为了欢迎常华的到来。步年没好气地说：没看见。伙伴们见到步年，让他从马背上下来，要他入伙吹打。步年没好气地说：你们是吃饱了没事干，常华这家伙有什么好欢迎的。
步年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常华让光明村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步年更没想到的是常华竟会先拿小荷花开刀。
常华复员回村三个月后，光明村出现了第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就是针对小荷花的。大字报的题目是《破鞋》。当时，步年正在江边放马。这天，步年和马儿玩，马儿却显得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时，有人告诉步年：不得了啦，村头出现了大字报，写得可黄啦。于是步年就骑着马儿去村头看热闹。
村头果然很热闹。步年先看大字报，大字报上，小荷花的衣服都剥光了，赤身裸体着。关于小荷花怎样成为破鞋，描述是细腻的，大胆的。比如，小荷花和表哥在天柱水库洗澡变成蛇的那一段，看了就让人想入非非。大字报署名为“井冈山红卫兵”。大字报下面，小老虎和一群孩子戴着红袖套，保卫着大字报。孩子们的表情严肃，好像他们突然大权在握似的。这恐怕同他们戴着红袖套有关，他们的权威感都源于此。步年问旁人才知道大字报是小老虎贴上去的。
一会儿，老金法匆匆赶来，他连衣服都没穿，只吊了一条短裤。老金法扭着小老虎的耳朵在大喊大叫。他吼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干？是谁叫你们这么干的？你们这是什么目的？小老虎说：老金法，毛主席已经说了，群众有权“大鸣、大放、大字报”，你难道想反对毛主席，不让我们听毛主席的话？老金法一听这话，气昏了。他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把抓住了小老虎，把小老虎举起来，要把他投到河里去。老金法知道这事的策划者是谁，常华和守仁暗地勾结的事逃不过老金法的眼。
孩子们见老金法要把小老虎投到河里去，都冲了上来。他们抱住老金法，不让老金法动弹。有一个孩子把老金法的短裤都剥下来了。孩子们像蚂蚁一样附在老金法身上，让老金法无法使力。老金法见自己露出了屁股，不禁悲愤交加，突然哭了。他哭道：你们为什么要欺侮我们孤儿寡父呀！你们给我把大字报撕下来呀！思有支书你给我做主呀！孩子们见老金法哭，就放了手。老金法见自己没办法把大字报撕下来，就提着他的短裤，哭着回家去了。小老虎却不放过老金法，他举起手，高喊了一声：打倒反革命破鞋！于是孩子们跟着齐声高呼：打倒反革命破鞋！
孩子们跟着老金法来到他家门口，孩子们竟然要让小荷花挂着破鞋去游街。老金法气得口吐白沫。他拿了一把撬粪用的铲子，站在门口，不让孩子们进去。老金法浑身发抖，说：谁敢进来，我就叉了谁。双方对峙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光明村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常华和守仁也跟了来，他们的脸上已有了杀气。
看到这一切，步年想，他娘的，这事情闹过头了。他听到了屋子里小荷花的哭泣声，虽然很轻微，步年还是听到了。步年心里很难受，想，我过去叫小荷花为破鞋，那只不过是私下叫叫，现在竟然公开了，还让人家怎么活，人都是有面子的呀。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耳边传来机器声。一会儿，人们看到两部侧三轮摩托车开了过来。一部三轮摩托上插了一面旗帜，上写“井冈山红卫兵”几个大字；另一部上面站着一个挂牌的人，那个人低着头，他的牌上写着：打倒身边的赫鲁晓夫黄中一！光明村的人都认识黄中一，他是城里的书记啊，一位大领导啊，他居然被他们抓起来批斗了。孩子们一路奔跑着喊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打倒身边的赫鲁晓夫！后来，人们才知道，来的那帮人是城里的造反派，头头是常华部队里的战友。战友这是来支援常华来了。常华走过去，张开双臂和城里的红卫兵拥抱。步年想，看来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小荷花游街是在所难免了。
在城里红卫兵的支持下，小荷花只得挂上破鞋上街游行，常华和守仁还让大香香挂鞋陪游。大香香在旧社会跳过大神，也是光明村有名的骚妇，据说还同冯思有支书有一腿子。大香香开始时还想反抗，但城里的红卫兵给了她几个耳光后，她就泄了气，只好挂上破鞋游街。开始时跟着游街的人不多，后来常华想了个办法，常华对守仁说：你带她俩去村头，让她们坦白是怎样成为破鞋的，她们不说你就打她们，直到她们老实交代为止。大家一定喜欢听她们讲做破鞋的事。守仁点点头。常华想的这一招也是城里的战友临走前教给他的。城里的战友说：这叫红色恐怖。守仁照常华的吩咐去做，果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光明村凡是会走路的人都来听她们讲自己做破鞋的事。一时，村里人都很兴奋，像是在过狂欢节。
光明村的人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都伸长脖子往圈子中间望。一些孩子爬到树上，咧着嘴往下看。孩子们的手上还握着几块泥土，他们想在适当的时候砸向圈子中间的破鞋。要说光明村道德感最强的就数这些孩子们。圈子中间，小荷花和大香香跪着，她们的脖子上照例挂着破鞋。破鞋不是一般的破，可以说破得简直不像一双鞋，不但鞋面有很多洞，连鞋底都是洞。光明村的人一向节俭，鞋不破得彻底是不肯丢弃的，因此，破鞋并不好找。破鞋还是守仁从自己家的鸡笼里找到的。鸡笼里怎么会有破鞋？守仁没有想通，可能是被老鼠拖进去的吧。破鞋长期浸淫在鸡粪里，很臭。破鞋挂到大香香和小荷花脖子上时，大香香臭得跳起来，小荷花则当场臭晕过去，好一会才醒过来。但久闻不知其臭，没多久，她们俩也就习惯了。她们俩跪着，守仁站在她们背后，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守仁要她们老老实实向革命群众交代。在棍子的威力下，大香香和小荷花只得老实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