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来，光明村一直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大家的肚子吃得不够饱，常常是新谷还没成熟，各家的米缸已空空荡荡。
这年春天一过，光明村各家各户的粮仓又空了，饥饿威胁着每一个人，大家没心思进行春耕生产。常华没法子，他就一次一次地往城里跑，向上级要粮食，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社员们听说常华在替大家跑粮食，信心大增。大家拼命干活，来报答常华。不久，常华跑出了结果，上级果然运来了粮食。关于这粮食常华是怎么搞到的，光明村的人私下议论说，常华是从床上搞到的。光明村的人听说那个以前来光明村喊口号的女人，即传说中常华的姘头，现在当了粮食局的局长，常华跑了几趟城，同那个女人睡了几觉，那女人就同意给粮食。大家都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常华是个漂亮的男人，女人们一定都喜欢他。大家还为常华同女人睡了一觉就搞到粮食感到骄傲。他们认为在这个事情上，常华占了两次便宜，一次是白白睡了女人，一次是白白搞到粮食。社员们见到粮食，就像吃奶的孩子见到亲娘，腿脚全软了，只会咧着嘴傻笑。
常华没把粮食分到各家各户，他准备搞大食堂，实行战时共产主义。反正粮食是常华弄来的，大家是白吃的，常华想这么干社员们没意见。只要能吃饱，大家没意见。能吃饱一直是光明村人的梦想和动力。城里的粮食送到光明村的那天傍晚，大家在地头美美地吃了一顿。虽然没什么菜下饭，但闻着香喷喷的米饭，他们的胃快乐地痉挛起来。
大家吃了几天的饱饭，感到体内的力气迅速地滋长了出来。大家干活吃饭，心情愉悦。常华见社员们干得欢，很满意。他看社员们的眼光就像看一群他豢养着的猪，见他们一个个健壮如牛，很有成就感。
常华在地里转了几转，又有一个浪漫的想法。他认为大家吃饱了以后，也应该有点娱乐活动，以增进乐观主义情绪。怎么娱乐，常华也想好了。常华想在光明村搞一次运动会。光明村从来没搞过运动会，也没听说过周围有哪个村搞过运动会。所以，常华的这个主意很有一种首创精神。当然常华有这个想法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常华去过部队，部队一定有运动会的。常华回到光明村，不但带回了部队的优良传统，而且还用部队的方式改造光明村。他要把光明村改造成一个大军营，而他就是军队的指挥官。部队的运动会比较复杂，有田径有球类，搞这类项目不但要有器材，还有一套规矩，器材光明村没有，规矩社员们一时也学不会，因此，不能照搬照抄。常华说：我们搞的运动会一要简单，人人都会，人人都可参与；二要有趣，参赛的感到刺激，观看的感到滑稽。接着常华又说：所以，我决定，我们和马儿赛跑，如果有谁比马儿跑得更快，就给他吃猪肉。大家听到可以吃猪肉，都欢呼起来，好像他们一个个比马儿跑得更快，吃到猪肉不在话下。当然，这怪不得社员们，因为他们已有几年没吃到猪肉了（饭都吃不饱，哪里还吃得到猪肉），听到可以吃猪肉，他们头都晕了。
运动会在沙滩举行。沙滩非常大，比光明村的晒谷场还大几倍，光明村和别的村联合开群众大会时，总选在这个地方。这地方用于大家和马儿赛跑是最合适不过了。按常华的意思，运动会在晚上进行。顺便说一句，常华喜欢晚上干活，他觉得晚上干活气氛比较好，灯光一照，让人油然产生一种大集体的温暖感。常华的这个脾气光明村的人都知道，因为常华让村里人挑灯夜战的事情太多了。光明村的人都知道常华喜欢让他们白天睡觉，晚上干活。大家当然没有办法。比赛的那天晚上，社员们把电拉到沙滩上，并支起几根竹竿，竹竿上吊起几盏大功率电灯。电灯亮后，大家的脸跟着灿烂起来。这几天，月色很好，就是不用电灯，也可以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大家来到运动场，步青发给他们一个号码，要他们把号码别在衣服上。这个社员们都懂，凡运动员都有这样一个号码。大家首先看到一头猪关在一个笼子里，在哇啦哇啦地叫。接着他们注意到马儿也来到场地，它已脱离了马车，由守仁牵着，它的眼神警觉——它可能还没搞懂他们和它赛跑是什么意思。社员们当然知道其中的意思，常华把赛跑叫娱乐，他们把赛跑叫吃肉。守仁和步青都穿了条短裤，可见他们想在今晚上大干一场。见头头这么积极，光明村的小伙子也脱去外套，只剩下一条短裤。妇女们见男人们脱得这么光，在一旁嘎嘎嘎地笑。她们觉得今晚有点意思了。就在大家做热身运动时，又来了一拨人，他们是冯小虎和他的手下。只见月光下，过来的人一个个上身赤裸着，下身穿着不同颜色和花纹的短裤，他们走路的样子一摇一晃的，像蒙古族摔跤运动员。冯小虎走在最前面，后面照例是屁瘦和黄胖，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傲慢，那表情的意思是今天的猪肉他们吃定了。
一会儿，比赛正式开始。比赛的方法是：先给马儿一鞭子，让马儿狂奔起来。然后，光明村的人就去追马儿，没规定距离，也没规定路线，反正跟着马儿跑，只要追上马儿就算赢。鞭子是守仁抽的。你知道守仁平时经常打四类分子，鞭子抽得比谁都漂亮，比谁都有力。鞭子先在空中划过一道黑色的弧线，重重地落在马臀上，马臀上留下一道血痕。马儿在光明村是一宝，比四类分子规格高，没有人这么重地抽过它，因此，守仁这一抽，它完全没有准备。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撒腿就跑。社员们从来没有见过马儿跑得这么快，它的速度简直像闪电。马儿跑起来后，光明村的运动员也跟着跑了起来。他们憋足了劲，紧随着马屁股。马儿的势态非常优美，它的毛发呈波浪形运动，在月光下闪烁。但社员们的跑姿实在不敢恭维，他们抬着头，挺着胸，他们的脚比他们的头超前近一米，因此他们看上去就像被子弹击中，随时都会倒下。远远看去，光明村的人像极了一群没头苍蝇，他们乱哄哄地跟在马后面，马儿一转弯，他们就搞不清自己的方向，在原地转几个圈，然后就向马儿追去。看到这个情形大家都乐了。他们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村民们想，看来人要是能追上马，吃到猪肉，那是痴心妄想。果然，一会儿，赛跑的人一个个倒下了。有人趴在地上，不住地呕吐起来；有人眼睛翻白，口吐白沫，看上去就像中风的样子；有人……虽然马后的一帮人败下阵来，但马儿还在继续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冯小虎、屁瘦、黄胖这一轮没有跑，他们在一边维持秩序。他们忙里偷闲做一些准备工作，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冯小虎眼尖，他发觉现场少了一个人。这个人刚才还在的，但这会儿溜了。这个人就是步青。冯小虎猜到步青干什么去了，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讥笑。冯小虎现在最讨厌的人就是冯步青，他把冯步青视作眼中钉。他娘的，这个冯步青现在看上去越来越像个知识分子了。步青因为被常华派到城里去学习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就变得文质彬彬了。他的上衣口袋里还别着两支钢笔，那个样子好像他是光明村最有学问的人。他娘的冯步青，总是在我面前摆老资格，总是居高临下地看我，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一天到晚跟着常华就了不起啦。冯小虎就是看不惯步青，他常常在背后嘲笑步青，说步青有小资产阶级倾向，是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虽然常华很信任步青，但冯小虎也打算找个机会把步青批倒批臭。现在机会来了，冯小虎猜到步青干什么去了。步青干见不得人的事去了。他今天一定要把步青抓个正着。冯小虎想，只要他抓住把柄就不愁批不臭步青。
步青确实干见不得人的事去了。步青去城里学习了一段时间后，常华认为步青的学问大了，所以叫他去学校当了代课老师。可要命的是步青当上代课老师不久就被班上的一个女学生迷住了。女学生也许刚刚发育，也许还没有，步青上课时总是往小女孩那边看，小女孩也总是天真而崇拜地看着他。步青看着看着头脑就要发昏，肌肤就要发痒。所以步青常常停止讲课，来到女孩身边，假装检查女孩的笔记，趁机碰一下女孩的身体。这一碰步青会快乐得全身发颤。后来，步青常带这个女孩去自己的办公室。步青的嗅觉在这个时候变得异常灵敏，他能正确辨别出这个女孩留在空气里的气息。当女孩子放学回家，他会坐在她的座位上，吸吮她留下的像春天的花粉一样的气味。每天早上，步青站在学校的大门边，做着深呼吸，他根据空气中的气息就能知道那女孩是否正在上学的路上。女孩从他的宿舍里离去时，他会把宿舍的门和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这样女孩留下的香气就不会跑掉。香气留存的时间长一些，他的快乐也会长久一些。步青知道自己不可救药，也知道这是危险的。如果他在这种事情上出事，他就会被打倒，会被人唾弃。可那个隐秘的念头总是折磨着他。今夜，光明村的成年人都在沙滩上，步青内心的欲念又萌动了。步青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去村里找那个无爹娘管束的小女孩去了。
步青的行为，冯小虎了如指掌。
接下来的情形可以猜得出来，步青来不及穿衣服就被冯小虎一伙抓了起来。其间，步青企图逃跑，被抓后也反抗了一下，但他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三个，步青只好束手就擒。冯小虎一伙要把光着身子的步青往沙滩带，冯小虎说：那边正热闹着，我们去那边娱乐娱乐。步青一听这话，就迈不开步子。于是，屁瘦和黄胖就踢他的屁股，要步青快走。他们骂：大老爷们敢作敢当，你怕什么呀？步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步青哀求道：虎兄啊，你让我穿好衣服吧，我丢死人了呀，我这样去见人我还不如死了好呀。冯小虎说：怎么，你害臊啦，你也知道害臊呀，你他娘的玩弄未成年人，你比四类分子还恶毒。说完，冯小虎命令手下想办法把步青弄到沙滩去。他不肯走就拖他走。屁瘦和黄胖拖了一段路，就上气不接下气了，他们怎么拖也拖不动了。冯小虎没有办法，只好妥协。冯小虎说：好吧，你穿好衣服吧，你穿好衣服自己走去。步青迅速穿好了衣服，还不忘整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
冯小虎来到沙滩，走到常华面前，向常华汇报了步青的事情。常华听了，脸一下子黑了下来，他眯眼看了看冯小虎，好像不认识冯小虎似的。常华说：你放了他，让他先回去。冯小虎见常华这样一个态度，急了，说：放了他？那太便宜他了。常华冷冷地看了冯小虎一眼，不声不响地走了。冯小虎没办法，只好把步青放了。
冯小虎抓步青，常华很反感。其实常华对冯小虎的反感不是从这一次开始的。当年，冯小虎没向常华请示，就叫城里的公安把花腔给抓了，这件事使常华对冯小虎这个人有了戒心。常华想，这个冯小虎主意大着呢，他想把步青搞倒，野心暴露得太早了呀。常华认为冯小虎这一次看上去是针对步青，实际上是针对他的。人人都知道我对步青好，我几乎把步青当成了儿子，可冯小虎竟然还敢动步青。常华越想越气，决定给冯小虎一点颜色看看。常华把守仁叫了过来。
一会儿，守仁带着一帮民兵来到冯小虎、屁瘦、黄胖面前。守仁对他们说：你们做好准备，接下来轮到你们和马儿跑了。冯小虎一伙又把身上的衣服脱去，做准备工作。
这一轮常华安排四类分子和马儿赛跑。见自己和四类分子分在一组，冯小虎觉得不对头。不过，冯小虎习惯性地往好的方面想，他想他觉悟那么高，刚抓了一个极端腐化的人，常华没有理由也不应该对他不好，他认为常华安排他和四类分子一块跑是要他在跑步的时候捉弄那些四类分子，从而给群众取乐。所以，冯小虎率领屁瘦和黄胖一脸严肃地朝跑道边走，见有四类分子挡道，他们就用脚踢他们，把四类分子踢得抱头鼠窜。守仁一声令下，新一轮赛跑开始。那些四类分子，一个个脸孔木讷，眼神惊恐，加上平时吃得不好，所以没什么力气，根本不是马儿的对手。照说，冯小虎一伙可以比四类分子跑得更快，但冯小虎他们却跟在四类分子后面，捉弄四类分子。他们踢一脚四类分子，骂一句娘，叫他们快跑。如前所述，那些四类分子平时吃得少，人已瘦得像羽毛，只要风一吹就能飞到天上去。所以，冯小虎他们踢四类分子一脚，四类分子就像爆竹一样冲向天空。冯小虎他们感到很过瘾，他们开心得哇哇叫。光明村的人虽然表面上也跟着呵呵呵地傻笑，心里却另有想法。他们这么想：这个冯小虎，玩得还这么开心，竟不知道常华是在捉弄他，竟不知道自己其实和四类分子差不多了。不过他们一点也不同情冯小虎，瞧，这个人是多么残忍啊，他们虽是四类分子，可也是人啊，冯小虎竟然这样对付他们，好像他们是一堆狗屎，可以随意糟蹋。常华的脸越来越黑了。
就在四类分子被冯小虎一伙像皮球一样踢得满地打滚时，大家发现了一个奇迹：马前面竟然跑着一个人！那是个陌生的小女孩，她看上去只有五六岁，但她跑得很快，她一直跑在马前面，她的头发也很长，长到她的脚踝。她跑起来时，长发在空中飞扬，看上去就像她的翅膀。也许是错觉，大家感到她就像在飞。光明村的人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么个小女孩，也不知道这个小女孩来自哪里。大家有点害怕，怀疑她可能是一个鬼神。瞧，她跑得多么快呀，就是光明村的成人也没能跑得那么快，她不是鬼神的话，她是什么呢？正当大家胡思乱想的时候，眨眼间，那个跑在马前的小女孩不见了。马儿也朝这边慢慢地跑了过来。大家以为刚才是幻觉，就问旁边的人是不是看到一个小女孩，旁边的人说：看到了呀，看到了呀。可她怎么眨眼就不见了呢？她是个什么东西？难道见到鬼了吗？大家议论纷纷。刚才一幕，常华也看到了，但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对大家这样疑神疑鬼很反感。他吼道：继续比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