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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刘长年从小就长得瘦弱,常受别的孩子欺负,郭小军和杨程没少欺负他,可性质跟郑海生是不一样的。我记得上一二年级的时候,老有人管他叫地主家的狗崽子,要知道,那时,“文化大革命”已结束快十年了。长年真的是地主家的狗崽子,我家住的那条街一里多长,叫“刘家街”。大同大队的粮库,新中国成立前就是刘家的,粮库里还有一个大大的场院,比大同小学的操场还要大。我们学校门前的一排排房子又高又大,全是刘家的,就连我们学校这片地方也是刘家的,如今属于人民。1949前,刘家好多人随国民党去了台湾,长年爷爷留了下来,曾经的国民党军官,听说还打过鬼子,“三反五反”时自杀死了,从那之后,刘家彻底败落了。长年爸叫永福,1960年去了锻压厂当了工人,刘家口碑并不差,还是有人肯帮忙的,那可是1960年。

永福是个很好玩的人,如果看见我们在玩,他也会参加,跟我们弹球、扇烟盒、打扑克、下象棋,拍洋画他不在行,杏核弹得不赖,还好,他赢了我们的又会还我们。他很会说笑话,像什么“乱草丛中一个贼,匹马单枪拎双锤”都是他教我们的,跟我们下棋说我们“臭棋篓子满街叫:‘谁敢让我车马炮’?”我们真的下不过他,我们刚会走子,他老说我们“象走日,马走田”,他是我们的启蒙老师。别看他跟我们挺神气,可跟我爸下,那就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下到天亮输到鸡叫”了。别看他棋下得只能欺负小孩儿,他水性却是极好,一个猛子扎下去,五十米之外才露出头来,还有人说那是一百米,我不记得我是不是也这样说过,反正一眼望过去,很远。那是许多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在那个年纪的眼中最神奇的事了。我就是跟他学会的游泳,不光我,林聪也是。小孩子嘛,都是光着屁股游泳的,林聪非要觉着自己像个大人,假模假式地弄条内裤裹上,松松垮垮的,薄的都快一览无余了。我们说他是日本兵,他说我们穷得连条裤衩都没有。永福就悄悄得潜下去,碰都没碰他一下就给日本兵的高级泳裤褪了下来,小子又羞又恼,只半拉屁股藏水里竟也大哭了起来。那就是他带给我们的童年,那是多少小孩子所不曾体味的而我们却记忆犹新的欢乐。他是个司机,好像他什么车都会开,只要是带轱辘的,我还见他赶过马车,我也坐过他开的拖拉机。他会摔跤,功夫是跟陆三爷学的,陆三爷曾给蒋介石当过警卫。他还很能喝酒,听说从来没喝醉过。他这人古道热肠,有求必应,街坊邻居没有不夸他的,去长年奶奶家串门的,到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要夸奖永福一番,他们都说老太太有福气,老太太也这么想。

我上四年级那年,出了件许多人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的事:刘永福喝醉了酒,车翻到了云溪河里,人淹死了。后来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们又看见永福来着,说看见他给王瞎子家挑水,说看见他开着拖拉机又不知给谁家拉的砖头,说他又去游泳,看见他游泳的人喊:“你快上来吧,别再淹死了。”一年后,长年的奶奶也死了。长年他叔把老屋租了出去,有时有人住,有时没人住,没人住时院子里长满了草。

我想为他掉几滴眼泪,又怕别人笑话,他又不是我爹。想跟长年说点什么,可不知道说什么,不会说,也就什么也没说。好像没过几天,长年就又回来上课了。刚回来时,他沉默寡言了许多,我妈说别跟他提他爸的事,好,不说就不说,你不说他也不会说,时间一长也就无从说起,好像我们早已忘了那个人。

我妈老跟我说,长年家困难,别欺负人家。我们班,长年和我最好,可我也欺负过他,很惭愧,在永福死之后。我从没见长年和谁打过架,当然别人打他不能算,就算在一二年级的全班皆兵时代,我也没见他和谁打过架。郭小军和杨程都欺负他欺负上了瘾,一欺负他,他就往家跑,一边跑一边“爸、爸”的喊,郭小军、杨程就“哎、哎”地答应。稍大点,懂点事,就不欺负他了,可谁又能想到郑海生来到我们班?他打长年可不是一次两次了,跟别人不一样,长年从不还手,也不掉一滴眼泪,对,我从没见长年哭过。同样,郑海生打长年就像是有瘾。我发现,大凡打人的人都是有瘾的。长年像个木偶样的让他打,他很安全,他尽情施展他所能想象出的一切招式,打得长年一身土,长年一声不吭。和郑海生小学四年,长年是他唯一没有打哭的人。如果非要以打出眼泪为收手的条件,郑海生就只有累死了,而郑海生却又是一直在如此努力着的。所以,刘长年恨郑海生,郑海生也同样恨着刘长年。

长年学习一般,但比郑海生和郭小军之流可强若干。他不是不爱学习,还算用功,只是不太开窍。虽然功课平平,可他的手工却是一流。十根嫩葱又细又长,像个女孩子。当然只是手,相貌不难看,只是黑了些,郑海生说长年黑的像驴蛋子,过分了。我最早发现他这一特长是在一年级的清明节前。一人一个小白花,像家庭作业一样布置下来。我不会做这个,我爸妈也不会。姜行街有个哑巴专扎纸活儿,我爸本要带我去找哑巴,偏巧长年来我家玩,我问起小白花,他却说他做了个小花圈。他真的做了个小花圈,有草帽那么大,中间一个大白花,四周小花有白有黄,姿态各异。

我们那时放风筝都是自己扎的,我不会,所以我爸就从潍坊给我买了个。会扎的也没几个,大都是扎个八卦,简单嘛。郑海生作文里的齐天大圣也有,但那就不是小孩子的功夫了。刘长年不做八卦也不做孙悟空,他做的是蝴蝶,又大又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会说话,真的会说话,风一吹它就转,吹着哨飞上天。

木工活他也会,他会做小汽车,解放牌的。永福让同事给他车的车轱辘,车轴用的是毛衣针,驾驶室是带玻璃的,永福给他找来的有机玻璃,他还多少有些不满意,他本想用真玻璃的,只可惜他还没有掌握拉玻璃的技术,那小窗户,还没我眼睛大呢。就那小车,车屁股后头还写着车牌号呢,他说那就是他爸的车。

六年级那年,他妈又嫁了人,是实验中学烧锅炉的,郑海生说长年将来上高中没问题了,长年没理他,他也没打长年。他随他妈搬到了新家,在寺门首,所以,初中他就不和我们在一起了,那是一所比我们学校还差的学校,正所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吗!名曰“顺德”,多好的名字!想必大德皇帝和大顺皇帝就是从这所学校走出来的吧!如此看来,顺德中学惯出强人也就不奇怪了。我问长年,他说有倒是有,只是没见郑海生那样的。

后来,他考上了锻压厂技校,我们又是同学,只是不一班。我们那时考技校还是个不错的选择,学习差点意思的是考不上的。锻压厂职工子女考技校是有分数照顾的,整整六十分,即使如此,好多厂内的孩子还是考不上,考不上也没关系,一样上,可厂外的,差半分都不行。我们初三那年,长年妈去找过锻压厂领导,因为刘永福就是锻压机械厂的,虽然死了。领导没有否认她说的是事实,可领导也有领导的事实:以前是不代表现在是,死前是不代表死后是。长年妈不能同意领导的说法,领导又不是她的领导。她说死前是就是死后是,死不死改不了是不是。领导脑子有点晕,领导很为难,也没个先例供参考。长年妈又说了些家里有困难,孩子手可巧了,孩子就想当个工人,永福就这么一个孩子之类的话。领导说这种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要开会讨论。长年妈还心存幻想,之后又找了领导两次,偏巧领导出差了,第三次终于不出差了,她问领导,领导让她找劳资科,她又去了劳资科,劳资科让她找车队,她又去了车队,车队早换了头儿,遇见两个熟人,跟她说了几句话,骂了几句厂长和书记,出了几个馊主意就走了,人家还得出车呢。她越想越气,真想推个油桶到厂部,一把火烧了这帮杂种操的。回了家大哭一场,饭都没吃,她一气之下竟说:“长年,咱不考锻压厂了行不行?俺就不信咱们不去锻压厂还就不了业了!”她想让长年考七公司技校,就是中国石油勘探第七公司,工资和待遇比锻压厂强多了,只是经常野外作业,还是在外地,一去就是大半年,分数却低得离谱,门门不及格都能考进去。可长年呢,铁了心要考锻压厂。在个破顺德居然还突然开了窍,尤其是到了初三,还考了个全班第一,全校第二,一个年级就两个班。最终以厂外生的身份顺利考入锻压厂技校,比我还高出十分。进了技校才发现,他是个天生当工人的料。我们有文化课和实操课,他文化课一般,可实操课向来全班第一,毕业那年,他考上五级工,我们学校唯一的一个五级工,全青岛地区不过十个人。

上了技校也有打架的,从一军训就开始打,可是,没有人打刘长年,也就是说,郑海生这样的,不是哪里都有的。当他听说郑海生得了白血病,他跟我说:“你知道吗?郑海生快死了!”真没看出来,他还是个急性子。不过,得了白血病也不是非死不可,郑海生还没死,想让郑海生死的人倒先死了。总觉着这个世界,有些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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