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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恍然一个冬月已过,杭州城,娇娃馆,暮时上灯。

凤台别苑,馆楼里五丈见方的织毯上,歌舞俱佳的名妓苏风儿,一逞朱唇,缓歌妖丽,似听得流莺、乱花相隔;慢舞萦回,娇鬟低斜,腰肢纤细、柔困无力时别有慵慵态。不远的锦雀彩羽屏风下头,奏琴的奏琴,吹曲的吹曲,每个节拍音韵踏歌、踏舞,倒也娴熟精妙。

与二楼垂珠帘的雅座相连,有三座楼梯沿东、北、西各面而上,北面是歌舞伎梳洗换衣之所,东、西是二等雅座,惟这南面,赏舞赏歌都近水楼台,正是那最上等也是这娇娃馆里最贵的所在!一夜掷下千金,最是寻常,只因那不惜来最上等之座听最上等之曲的雅客,哪里还会吝惜一点点打赏银子呢?

但见那似红花染的珊瑚垂珠帘底,两个男子并一个女子正百无聊赖地看楼下织毯上那有名的苏风儿舞得卖力,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先是那爱着香粉紫衣的男子惆怅道:

“想咱们这些人活着,每霎的美景良辰都堪可惜,问自己其间有什么赏心乐事,倒也有一些,只是难在并得。”

另一个正在十指间玩弄袖底红绳的女子,双十年华,着一身正红宽袖衣裳,外罩深红色的男儿惯穿的半臂,腰系一指宽的深紫锦带,目光冷淡,唇角亦不含****笑,漠然道:

“自从阿弱死了,不止三公子的魂丢了,连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也跟着凑热闹,伤春悲秋令人厌烦。”

“阮娘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伤春悲秋了?伤春悲秋的人会夜夜到这娇娃馆来听曲赏舞么?”薄娘子反诘,红绳姬阮娘也是个牙尖嘴俐的,懒懒支颐嘲笑道:

“别说得好听,你哪里是自个儿来赏舞,要不是为了讨齐三公子欢心,你一个好男风的在这娇娃馆能做什么?连上床你都不会!”

“你还不是一样!难道你就好女风了不成?你要不是也为了齐三公子,你一个娘们巴巴跟来这个男人作乐的地方作什么!”薄娘子亦不是什么嘴软的善茬。

阮娘此时摆弄指上红绳,缠出一只振翅蝴蝶来,跃跃蹁跹,冷冷道:

“三公子生辰在即,做手下的难道不该送份贺礼让他高兴高兴?”

“我就晓得你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你这个贼婆娘!”薄娘子忽而脸上带笑,红绳姬亦是淡淡笑意,但那笑意里有苦涩,怅然道:

“许久不曾看见三公子脸上有笑颜了,说起来还是上回在洛阳闹市,看见街上有个女娃旋身作刀舞,他倒停留了良久。三公子虽然刻意隐藏欢喜,可是眼神中分明就是情深如海。”

“哼,连这也被你这双贼眼看出来了!”薄娘子嘲弄完,反而头痛道:“只是三公子也不是哪个刀舞姬都看得眼,这两月来我已经送了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个舞姬进魏园,有意无意地在月宴上卖弄,可是三公子却再也不肯多笑一次了!岂止不笑,那日被他瞧穿了我的心意,差点没把我给剁了!”

“那是你选舞姬选得太粗糙,入不了三公子的法眼!所谓百折不挠才有精进,我倒不信咱们仨杀人如麻,选个舞姬倒能难倒咱们?”阮娘倒是不肯服输,只是看着那馆中舞姬,千篇一律的乏味,不免也要皱起眉来,道:“这里没什么新意,咱们要不换一家挑罢?”

“哪里又有新意的,这家已经是杭州城第十二家了!是谁说的杭州歌舞盛来着?我看换一家也只有这样货色。”薄娘子郁结。

“不换怎么晓得!”阮娘却同他杠上了,两个正斗鸡眼似闹得欢腾,惟一直不曾开口的宁晓蝶端坐在那轻轻喝了口茶。他仍是一身常年不变的紧袖素衣,惯用的剑搁在桌上,这会忽然抬眼,越过那珊瑚珠帘,道:

“你两个别吵了,这会换了一首萧鼓琵琶曲,该有新的舞姬上场了,难说这个会是意外之喜呢?”

只听咚咚绣鼓击鸣,一霎满楼清静,一荡之前的俗闹,而北面楼梯上一个女子手握双刀缓步而下,只见她身着紧袖白衣,袖腕上、细腰上皆系五彩垂丝绦,腮点胭脂,唇若含丹,明眸善徕,目光虽不曾落向何处,却滴水不漏,令偌大的娇娃馆中个个看客都以为她正脉脉含情地望向他们!

宁、薄、阮三人一霎看呆,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那舞姬立在织毯一角,琵琶挑声如裂帛,薄娘子方才醒过神,哎呀怪叫起来:

“阮娘!我没看错罢?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岂止你不敢相信你的眼睛!连我也怀疑我的眼睛出了毛病!”阮娘难得与他想到了一处!

薄娘子忍不住道:“她长得竟与阿弱有八分,不止,该是九分相像!”

宁晓蝶却沉吟道:“像是像,只是她的眼睛什么时候竟好了,还有她绣蝴蝶的前襟露出那脖颈上——按理该有凤无臣在卧佛崖边割出的一道伤。哪怕是痊愈了,也该留道淡疤!”

“最怪的是,阿弱从来不作这般娇媚之态,那眼神处处留情的,倒像是经年累月、久浸烟花地的女子。”薄娘子体察入微,一针见血。

只见织毯之上,这名舞姬双刀旋舞,袖袂上彩绳飞扬似流星划空,细腰上彩练亦旋展似焰火夜绽,刀中似有金鸣歌,且击且舞,舞了半柱香的时辰,丝毫不见疲态,愈舞愈发精湛!最妙是她双刀掷空,翻飞,她一刹低首回眸,剪手盈盈而拜时,那双刀已落,她背手轻轻握接,既精准又利落,仿佛那双刀已与她融为一体,得心应手。

一霎满堂喝彩叫好,从高处掷金投银者大有人在,金银落在地上,仿佛零零落雨之声。这时馆中小婢满脸带笑地捧匣,弯腰捡拾。那舞姬似故意要显出一番不与银钱俗物计较的清高之态,舞罢之时,连一眼也不曾多看向那些阿堵物。只见她一手并握双刀,一手轻轻扶裙,款款拾阶上楼,哪怕看客们此起彼伏呼喝着再来一舞,她亦不为所动,淡然退场。

可正对着的南面雅间内,红绳姬却按捺不住了,她是定要验验这个舞姬是不是阿弱的!哪怕不是,她也要留下这舞姬、带她进魏园!

只见阮娘袖底一霎飞出红绳,挑开珠帘,如那耍杂技的悬丝一般,直击向北边楼梯那舞姬的所在,那舞姬似听见这风中利啸,才回过头来,她的左手腕上已被红绳一端缠缚,如藤攀枝,一道道缠得紧紧的,想甩也甩不开。

她不由皱起眉来,却见此时一个手握红绳另一端的红衣女子飞帘而出,似鹄展翅,飞掠得极快,一眨眼就落在了她跟前,笑盈盈道: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家住何处?”

舞姬漠然道:“妾身本名桑香,杭州城人氏。”

桑香脸色虽如冷霜,可心底已翻江倒海,她在这娇娃馆中作刀舞已是第七夜了!每夜她都在等,等这么几个来自魏园的人——今日不负苦心,她终于等来了。可是她不止要等他们来,她还要令他们对她感兴趣,是而她夜夜都将双刀舞得卖力,无非是盼望他们相中她、带她进魏园——她只有进了魏园,才能刺杀大名鼎鼎的杀人魔头、齐三公子。

阮娘仔细打量一眼桑香,只见她低眉敛目,格外温婉,与素来校武场上那个又冷清又疏远的阿弱截然不同。阮娘看不出端倪,忽然出手扯下桑香的衣襟,一时露出粉肩,颈上光洁,半个伤口也无!二楼那些看客乍一看美人香肩,个个垂涎,不知哪个大叫道:“哪来的泼辣婆娘,要扯就往下再扯一点呀!”此语一出,一霎引来满堂哄笑,格外下流!

桑香脸上薄怒,若非这位剑宗楚凤儿口中的红绳姬正是她入魏园的的敲门砖之一!桑香断不会容忍她放肆,只消桑香一旋身,就能拿手上双刀剁了她手指!

此时阮娘才想起这种烟花地来的都是群无耻之徒,她亦晓得当堂扯衣不妥,便拦腰挽住桑香,点足朝南面飞掠,一霎越阑干而落地,半刻珠帘拨动的碎响,阮娘已将桑香轻巧地掳进了南面雅间。

微微受惊的桑香逋一落地,才被阮娘放开便先拉弄肩上衣襟,再抬眼,只见雅间内两个男子,一阴柔,一冷寒,恐怕正是楚凤儿口中的魏园杀手——薄娘子、宁晓蝶。

薄、宁二人近看桑香,更加惊诧,连他俩乍一眼也辨不出真假!只是这个舞姬若是阿弱,她又是为何流落歌舞伎馆?而且那神情目光,与他位仨位如同陌路,半点也不像作假的。

阮娘最是性急泼辣人,冷冷道:

“你俩个背过头去!我扯开她后背衣裳,一验就知!”

谢阿弱背上剑伤、鞭伤共作一道,就算换了身子也褪不了,薄、宁二人亦觉有理。

不过即便不提男女授受不亲,若她真是阿弱,他们这般强看她身子,来日不被她拿剑捅瞎眼才怪哩!是而薄、宁二人老老实实地起身,剪手,面璧,半点也不敢偷瞄。

反而桑香手捂敛住衣裳,朝阮娘冷叱了一句道:“姑娘请自重!”

阮娘听了不由扬眉一笑,道:“这是我听过的你说的最好笑的笑话了!谢阿弱?”

说着阮娘劈手而来,桑香不敢露出武功,只能绕桌而奔,阮娘身法奇快,一霎将她按倒在桌上,只听零落的几声茶杯碎瓷响动,窸窣揭衣之声,还有桑香大喊救命的声儿,宁、薄二人听得脸上冷汗直冒,万一她真是阿弱……二人断不敢设想将来他们仨会落得什么下场!

这时雅间门外传来大力的拍门声,咚咚不止,只听娇娃馆中的老鸨带着几个龟奴并丫环,隔着门喊道:

“客倌们轻点啊,轻点啊,桑香可是我们这数一数二的,你们要弄坏她,她可怎么给王妈妈我赚银子啊!”

薄娘子听了愈发头痛,只得朝外头喊道:

“王妈妈放心好了,我们也不是胡来的,桑香赎身银子多少,您直管开个价罢!”

“两千,啊,不,三千两白银!”那王妈妈喊得底气不足,薄娘子却嘟囔道:“不就是三千两白银么,就是三千两黄金我也得给您买下来呀!”

说着薄娘子掏出一沓百两一张的银票,背着雅间里不可肖想的舞姬桑香的狼狈形容,移了步子到门边,才开了个门缝儿,一霎就将满手的银票扬洒了出去!再一霎,已狠狠关上了门。

才隔着这会一会,王妈妈半点雅音里头的情形也未看出,只听见桑香喊救命喊得声哑,可王妈妈哪里会管桑香的死活?只抬头看着漫天的银票,忙弯腰来拣,乐得都合不拢嘴了,握在手上拿唾沫星子一张一张数清了,愈发高乐道:

“多谢这位大爷,桑香三千两赎银,一分不少!”

薄娘子隔着门冷冷道:“那还不去将桑香的卖声契拿来,当着我们的面撕了!”

王妈妈得了银子,哪有不允,拿着钥匙亲自去妆台那取桑香的卖身契去了!

这边厢赎身赎得利索,那边厢红绳姬早将挣扎的桑香又重按在大红牡丹的锦缎桌上,花了老半日才扯开桑香身上的白衣,露出后背,阮娘看那上头别说是一道疤、连半个斑都没有,直如光洁白玉一般,不由愣住了,半天才对宁、薄二人道:

“一道伤疤也没有,她不是阿弱!”

桑香挣逃出退在一旁,急急忙忙重新敛好了衣裳,听见他们说什么阿弱的,桑香却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桑香虽然被一个女人按在桌上轻薄吃了点亏,但起码遂了意,这仨人替她赎了身,看来一定会将她带入魏园。

果然,宁晓蝶回过身来,淡然道:

“就算她不是阿弱,但她起码长得像阿弱,而且她的刀舞使得这样出神入化,三公子一定会喜欢她的。”

薄娘子却惆怅道:“走了个阿弱,又来了个桑香,我心憔悴,但为了三公子高兴一点,我这点惟悴又算得了什么?”

“你大老爷们婆婆妈妈些什么!难道你还没死心不成!”阮娘话里生气,也不知是冲薄娘子,还是冲那待她一向凉薄的齐三公子!

三人不再多言,阮娘推着桑香下了楼,坐上了门口的马车,是夜打道回府,一行四人匆匆赶路回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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