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雨蝶只是安静地跟在翎儿后面。从雪峰殿到清心亭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远。走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到尽头。
这回怕是要在这里住上好一阵子了吧。未来又会是什么样子呢?然而这时她也并不敢多做幻想。这一世,已然容不得她为自己考虑什么了。如今,第一步迈了出去就没法回头。
木门紧闭,门前除了随风摇曳的柳枝别无其他动向。翎儿轻轻叹了口气,坐在门廊上,并没去推那紧闭着的门。从前,哈米、石蟹、秋棠四人常在这门廊上欢笑,那时候的自己站起来才到哈米的脊背。多少年过去了,自己长大了,秋棠照顾着自己至今不能相认的母亲。石蟹背叛了自己成了龙上之城的重要角色,而哈米在被封印后消匿不见。这一切的一切,当真是叫个物是人非。
而今,唯一的法子除了屈从就是硬拼,自己有那么点实力和半神甚至神去拼命。自己是可以不在乎什么了,可她们是无辜的,何苦要拉着她们受苦呢?翎儿想到这儿,悄悄转头去看身后的雨蝶,却发现这丫头满眼焦虑的看着她,尴尬之际,翎儿也只好转头自己苦思。原本的设想因为“母亲还活着”的这一消息全部打乱,所有计划都要从头再来,想到这里,心都凉了。想要如此扎根于龙上之城,又要耗费多少年岁呢?翎儿不敢再想下去了,昏沉沉地回了清心亭,一头栽倒床榻上,呼呼大睡。
梦里是什么场景已不甚清楚了,但是最后记下的画面让翎儿介怀,她又回到了那日不小心闯入的黑塔中,回到了那个被血水浸透的木门前,门后的声音愈加清晰了,是几个孩童嬉笑的声音,翎儿心头一紧,伸手去推开,可惜手碰之处化作一团雾气,这一梦,醒了。
醒来后,翎儿最先看到了雨蝶满脸愁容,欠身问道:“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别蹙着眉头。”
“翎儿,你告诉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怕的梦。方才你脸上的图腾都变成了黑色,还不住的流泪,可是吓坏我了。这四下只有我一个人,就算是加上前世的记忆,我也琢磨不通你这是怎么了?”
“黑色了么.”翎儿小声念叨着,“别慌,我记得梦里是清楚地笑着的。”手指使劲揉了揉额头,道:“准备一下吧,今日是孤王的册封日。”转而调皮对着雨蝶一个鬼脸,“以后我也是自称孤王的人了。怎样?帅气吧!咱们那寝宫可不是出来招摇撞骗的,听说只有我我我,才住的进去。”身旁人终于缓和下来,“主子这样说便好。来,雨蝶为您梳妆。”
黛眉被描得极长,几乎到了发际,双眼炯炯有神,天庭饱满,红唇欲滴。一个精致的合浦凤钿挽起一大半的头发,额头上,两支点翠梅英步摇标致地插在凤钿上,步摇缀以几颗雕刻得精致的芙蓉花,不繁复却不失大气。金银花缕丝丝紧密编在发丝中,显得本就金色的发更加耀眼。因为头发都束起来的缘故,侧脸被勾勒清晰,长长的睫毛呼扇呼扇的,很是惹人喜爱。
一身月日锦绣朝袍,与她消瘦的身板上的百花椰地群倒也相得益彰。手腕上一鸡血玉镯,脚蹬一双桃花履,别无其他繁饰。周身一股祥和盈郁的花香气,背后的雨蝶只是简单的五色蝶鸾绣裙,一支日永琴书压鬓簪,安静跟在翎儿身后。
今日是她的册封之日,臣服之日,为奴之日。
大殿上,依旧是再次气氛紧张。原本有些空旷的大殿,今日似乎每一块可用的地方都站上了脚。
翎儿不急不缓从门外的那道光中进了来,并未行大礼,只是弯腰鞠躬,别无其他。殿上各人也是面色各异。
看不出情绪的雪峰王,一脸满足的禧娃王后,满眼仇恨的亲王伴,紧张不安的定陶儿,还有此时百感交集的温静儿,蝴蝶夫人,錂馥。
“臣前来领封。”翎儿淡淡道。这种岿然不动引得伴牙根直痒。
雪峰王眯缝着眼,叫身旁的大主事宣读了旨意:“磐石之王翎,温婉如水,治国有方,现赐名‘澜’,追从新海氏族,赐云海阁宇,自此为我龙上之城效力,保我国土不受外敌进犯。”大主事语毕,翎儿也并未谢恩,只是淡然说道:“凡事有个期限,还望雪峰王在众位君主和众臣面前给翎儿一个说法。”
雪峰王冷哼一声,“如你所见,温静儿公主现安好,蝴蝶夫人可以暂且还她自由,至于期限,本王心里有数。还有,既然已赐新名,就不要再用旧称。新海澜,即刻赴云海阁宇,五日后,来雪峰殿见本王。退。”众臣恭送,翎儿也是头也不回,不待雪峰王回到殿后,就早已带着雨蝶一溜烟地奔着云海阁宇去了。
洁白的台阶,洁白的大理石柱子,洁白的宫殿,被绵绵的云朵环绕,眼前的一切都是白色。这让在雪峰殿外向这远方观望的众臣不难看到两个红色的星点。翎儿在门口好好端望着,软软道:“五天我也看不透这座宫殿呀。”雨蝶在身后看着面前长长的被白玉柱子围绕的大路,路的尽头就是那云海阁宇的大门。“翎儿,故居之门还只有你自己能打开。”翎儿听了这话,紧紧皱了皱眉,“雨蝶,我确是有事没告诉你。”身后的人儿身形抖了一下,随后马上恢复神色,静静等待主子再次开口。“我想起了从前星星点点的事情,虽然太破碎,毫无头绪,可我多少对自己的使命有所体会了。也许,这一世,我也是陨落的命,这一世是让我来偿还的,对吧?”这一次,雨蝶没有一点迟疑,“臣来陪您。”翎儿苦笑,“影子啊,这门开了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安稳日子了,余生工于心计,整日提心吊胆,搞不好丧尽天伦,危害众生。”一阵轻风过去,身后人重重跪下,“殿下,臣准备好与您共生死了,这一世,臣定拼上一切护你周全。”
泪水在两人的眼眶里翻转,前世的错,从前的错,迟早都是要偿还的。
翎儿转过身去,双手扶起雨蝶。“现在起,你被赐名樱,这名字毫无含义,只是怕日后有人以缚名之法将你捆绑,以后,我也不是翎儿,我是你的主子。樱,领命。”
“是!”
后来,每当樱回想迈入云海阁宇的这一日时,都会惊叹于沐浴在阳光下的翎儿多么骄人灵动。
转过身来,翎儿左手抚摸着脖颈上的引魂珠,又是一串古老的咒语从口中念出,指尖渗出鲜血,那珠子里的活物像是个庞大的吸血兽,疯狂吮吸着进入珠子里的每一处血丝,翎儿脸上的图腾似复苏般,竟在脸庞附近现出具形——一直通体金色的火凤凰,那一刻,凤凰双眼精灵,充满情感地看着合眼念咒的翎儿。一声凤鸣,只见这小东西突然虚化,幻成了一只庞大的凤凰,翅膀如烈焰,熊熊燃烧着,冲向云霄,翎儿感受到了自己体内磅礴的无形之力随着这凤凰腾空而上,就如同那日突破的情景一般,身上每一块肌肤都在和她呼应着,似乎连每一根汗毛的变化都能被察觉到。
力量在慢慢变得充盈,引魂珠里的三只小龙终于按耐不住,从珠子里疯了一般冲了出来,追随着那已经冲上天际的火凤凰,一时间,洁白色的一切被金光笼罩。那远方的人看着就像是金色的云朵包裹着一切一般,有人窃喜,有人担忧。
巨大的力量冲出让翎儿有点站不稳脚跟,但是她能感受到,这力量和自己的温和之光紧密缠绕,没有丝毫破坏力。
力量冲出后,翎儿就和樱静静看着四周的变化。三龙一凤纠缠在一起,在高空汇成一点,最后猛冲下来。一层结界被打成齑粉。纯白色是假象,背后的,是一栋色彩缤纷的宫殿,整座宫殿群与其他不同。往常的宫殿都是已主宫为中心中轴,四下围绕而建。而这座宫殿,主宫在前,其余宫殿尾随其后,想蛇尾一般蜿蜒排列,雪峰殿外看热闹的主儿一个个感慨赞叹,这,恐怕是第一次见到的景象。
雪峰殿内,龙上之王眉头紧皱。大主事刚刚通报的事让他很是恼火。
新海王不消一兵一卒破了云海阁宇的结界。气的不是他儿子不争气,而是气他自己。雪峰王已经不记得自从自己继位以来,多少次徘徊在这结界面前束手无策了。
这一边,待齑粉消散,翎儿也被眼前景色惊呆。虽说模糊的梦境里也是有这样的画面的,但是看着这长廊,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身后,雨蝶早已恢复了神色,这场面她并不陌生。恭敬弯腰道:“主子,咱们该入主阁宇了。”前面的翎儿没有回头,坚定地点了点头。“樱,随我进去。”
“是。”
迈进长廊的那一瞬间,周围的环境又是大变。透过柱子的间隙看出的并不是一望无际的云海,而是无垠的壮阔森林,花香伴着满眼的绿莹莹在翎儿周身环绕,一对不知名的小鸟飞来,围着翎儿欢快地叫着,像是欢迎一般,翎儿抬起手指,让两只小鸟落在自己手上,可小鸟只是在她手里放上一串项链,翎儿有些迷茫,这串项链,正是方才破碎了的引魂珠,但细细看着,珠子里的小龙看上去已不像是小蛇,而是有了各色的鳞片,一只为白,一只为金,一只为红,各自蜷缩起来,像是疲倦了一般。
“臣来帮您带好。”身后雨蝶上前。项链带上时,一阵微风吹过,眼前的景象又是一番变化。树木更加葱郁,又有好些不知名的花朵蓬勃生长起来,翎儿一阵感叹,轻轻问道:“雨蝶,我所见可是你所见?”
身后人轻轻答:“主子,樱所见自是您所见。这是您的城,在这里,一切都已您的意志为主宰。您磅礴则此处繁花似锦,您若衰退,则此处便失去颜色,变为先前我们所见的无色。”
翎儿浅笑,“着实是个神奇的地方,两人就这样慢慢沿着长廊向前走着。
“樱,你对这里是有些许印象的吧。”
“是,樱除了第一世,其他的生命均是在这里度过,哪怕是一日瞎了眼,也可以行走自如,这里,是臣的一切。”
翎儿开心笑了,“那,你不觉得这里少了些什么?”
“主子好眼力,确是少了许多东西。”
“是什么?我为何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正如臣刚才所说,整个宫殿都已您的意志而改变。缺了什么,还需您自己想起来,自己召唤回来。”
翎儿若有所思,“召唤.那若是想起了哈米,也可以把他召唤回来吗?”
“这.不瞒您说,是那獒犬将自己封印了起来。这样一来,您怕是无法召唤他的。”翎儿没有回头,只是狠狠瞪大了眼。她在幽禁森林的这几年积累了太多奇闻轶事,见过太多古籍传说,神兽自封是怎么一回事她一下子了然于心,自己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呢。
不一会儿,两人就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大门四开着,门前坐着一个独毛小娃。翎儿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雨蝶,一时没了主意。零碎的梦告诉了她如何去破解封印,却并未梦到过这个小娃娃。
翎儿轻轻走了过去,“小娃娃,你是谁?怎么独自坐在这里?”
小孩子泪眼朦胧,“你是谁?怎么来闯我家?”
翎儿一愣,笑道,“我是新海澜,龙上之城的王将此地赐予我,我来受封。”
“你不能进去,这是我家王上的大殿。”
“那你看,我像不像你家王上?”小娃娃擦干眼泪,细细看了起来。先是惊住,然后死死盯着那张脸,不再说话。翎儿一时无法子,索性就坐在他身边呆坐起来。一阵小风再度吹过,小火凤凰从柱子外的丛林里飞出,落在翎儿肩头,也盯着小娃娃看着。这小凤凰一出现,小娃娃嚎啕大哭,扑到翎儿怀中,嗫嚅道:“王上,你让孩儿们好等啊。”翎儿温柔抚摸着孩子的头,笑着。这时,一阵钻心的头痛扎进神经,一幅幅画面闪现。
她怎么会忘记了呢?眼前的这孩子叫沐雨,她最爱的五叶树守护者。
一股热泪流下,“沐雨,回来吧。我回家了。”
孩子眼前的朦胧消失,认出了一切。
孩子就是孩子,欢乐地跑到樱身边,“影子姐姐,果然大家依靠你就对了,你果然把我们的王找了回来。”
“沐雨,以后叫姐姐樱吧。主子给我新的名讳了。”小孩子笑道:“好,樱姐姐。”
翎儿脱下了那身月日锦绣朝袍,缓缓踱步到自己的宝座上,欠身坐下,左手不知觉婆娑着扶手上一颗紫色宝石,古音传出:“本王回来了,请众臣回归吧。”
这声召唤悠长深远,市井几处并不平静,整个球宇星星点点的地方不平静起来。听到了许久未听到的自己尊王的召唤,那些曾经以酒买醉,意志消沉的人们破涕大哭,向云海阁宇所在的方向朝拜着。
远处,多少人在心中悄悄祝贺。多少人在咒骂着。
远处,幽禁森林感受着翎儿的气息,欢呼雀跃着。
近处,雪峰殿附近,十二个柱子上的十二条龙也不安分起来。
吾王回归,甚大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