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辰时刚过，一辆由两匹西域贡马所载的金根车停在了驿馆门前，这两马高九尺，颈与身等，昂举若凤，毛似鳞甲。金根车通身饰以金箔，上覆青色八答晕锦，车身边缘饰以翡翠玛瑙雕刻的瑞兽，车盖四角垂下五彩金银丝如意穗，穗上由大及小穿有五颗南珠，每颗珠都有金丝宝座。金根车两旁各站了四名宫女，前面两名宫女垂手站立，后面六名宫女手中端着手帕，团扇，香笼，食盒、拂尘、衣匣各色物品，宫女后面是几十人的仪仗。
蜀国内史见皇宫车队已到，便通知黛梓出门，黛梓由内史领出了驿馆，见到眼前的车队，心中暗道，这是公主的仪制，自己只是属国的废王子妃，论制不过是从三品，以金根车来接我，实是高抬了，对比刚才所受的种种苛责，一时感慨万千。
接黛梓的领头宫人是个年长太监，他见黛梓布衣布裙出得门来，颇感意外，但他迅速整理神情，殷勤地迎上黛梓，将她搀扶进了金根车，向着皇宫驶去。
入了九仙门，领头太监请黛梓下车，已有两人抬的冷杉木包红铜边步辇在此等候，辇上有沉香色满底穿枝莲妆金库缎软座，黛梓上了步辇，八个宫女与领头太监跟在旁边，两个小太监在后撑着绛红色金鱼海棠纹云锦盖伞，顺着宫里的天街向前走去。边走，领头太监边在旁边对黛梓说：“书史您将入主的沉泉殿在九洲池边，此地有一蓬莱山，山上有泉水蜿蜒流下注入九洲池，故名沉泉殿。沉泉殿是宫中历代书画名品所藏之处，本不住人，昨日皇上吩咐，连夜给书史您整理出了寝宫。”
黛梓心道，在蜀地时就曾听说九洲池乃是皇家园林，搜集天下奇花异石，珍禽怪兽、佳果文竹于其中，有山有水，方圆几十顷，如能住在旁边也是个清静的所在。
走了一阵，步辇停在了一个飞檐重楼，白墙红门的宫殿前，门前此时早就立有十几个宫人，见黛梓的步辇到了，便跪下施礼。黛梓下了辇，命宫人们起身，宫人们拥簇着黛梓走进了沉泉殿，此时除了刚才的领头太监跟随进来外，其他八个宫女已随步辇撤走。
领头太监走在黛梓前面，边走边介绍：“沉泉殿正殿是书史居住之所，东西侧殿存放书画典籍，东南面厢房是宫人住所，西南面厢房是炼珍房，可做各地美食。联接侧殿有回廊，东面回廊边有一小池，名曰枕寒，可供书史观荷垂钓。”
黛梓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见一碧绿清透的小池，由山石围在联廊之侧，池中胭脂色重瓣子莲开得袅袅婷婷，莲下又有白苹托着玉蕊游浮于池水之中。
领头太监接着说：“西边回廊边有一片空旷坡地种有四季花卉，碧叶芭蕉，名曰余霞斛。”
黛梓打量这余霞斛虽不大，却布置极为精巧，斛边有一花井，井边立一白樱，斛中尽铺吉祥草直至宫墙，宫墙上攀爬着黄藤、木香、鸡血藤，薜荔，黄、白、绛红的小花满缀。回廊旁边种有蜀葵、木槿、玉竹、红蓼、芍药等各色花卉。花井上，石径边还铺有地钱与金发藓，乃取苍苔露冷之意。
说着进入了正殿，这是一个高大宽阔的宫殿，殿顶挂有水红色和嫣红色相间的孔雀纹妆花绢幔，殿中立宽两丈余的紫檀嵌百宝花鸟琉璃屏风将大殿分为内外两部分，外殿铺酡颜色葡萄纹织锦地毯，倚墙放有红木雕方角柜，胡床，方案，多宝格。进入内殿，地铺蟹壳青绣白牡丹宣城丝毯，内设黄花梨雕翘头书案，圆角柜，梳妆台，架子床等。
黛梓在内殿的云纹嵌白玉罗汉床上坐下，殿内宫人跪在下面，领头太监接着说：“沉泉殿给书史配有贴身宫女两名，入殿宫女两名，浣洗宫女四名，掌事太监一名，值夜太监两名，庭院打扫太监两名，掌库太监两名，炼珍房老成厨工四名。”黛梓听罢说道：“以后有劳各位了。”言毕命众宫人起身。
领头太监说：“今日给书史送来了应季二十七套衣服并锦履。圣上昨天特别吩咐书史身形与永安公主相若，掌衣局送来了给公主新承制的衣服十八套，宫外采办了七套，剩下两套官服由绣工连夜赶制而成。掌珍局给书史送来金步摇三支、嵌宝石步摇三支，贴翠华盛两支、玉华盛两支、金簪五支、玛瑙簪两支……”
黛梓耳朵里听着他在絮絮叨叨，眼睛却瞄着书案上放着的笔墨，案上放着辟雍青瓷砚，中间铺着鄱阳白，这种纸名贵稀少，自己在蜀地时也不能常用，用来画山水最好，色泽淡雅，微有清香，渲染时不会凝墨……正想着，领头太监念完了礼品单，再言道：“老奴是内侍省的掌事太监罗宝，皇帝特意让老奴照料书史入宫的一切事宜，如有不周之处，还望书史明言。”
黛梓说：“公公心思缜密，事事办得周全，黛梓感激不已。公公也劳顿了一早上了，请回去休息吧。”领头太监走后，贴身宫女犹泫与相从上前服侍黛梓更衣休息。
由于一夜未合眼，黛梓很快就睡着了，只是昨夜的变故，让她难睡安稳，恶梦连连，睡醒时冷汗已湿透了印花敷彩纱内衫。她刚从床上坐起来，掌事太监冯安就上前禀道：“书史安好，神龙殿有太监通告，皇上与大臣会面后要来沉泉殿，大约戌时就到。”黛梓听罢赶紧起身，宫女已备下了香汤，伺候她沐浴更衣。
收拾停当已到晚膳的时候，两个入殿宫女早雁与初晴抬进一个红榉木缕空描金葫芦纹提盒，相从在罗汉床上放了一个黄花梨雕龙纹束腰包铜边炕桌，三人一起动手把提盒中的饭菜放到了桌上。
犹泫捧着一个托盘立在旁边，托盘上放着一双刻海棠纹的银箸，一个葵口形海棠纹银碗，还有茶盏手帕等物。黛梓在罗汉床上坐好，看到眼前桌上摆着五支镏金樱桃海棠纹的银盘，盘中分别盛有醴鱼臆、金乳酥、金银夹花平截、冷胡突鲙、贵粉红，犹泫此时已给盛好一碗长生粥放在她面前。黛梓想着今天皇上要来，心下忐忑，只喝了点粥与冷胡突鲙就让宫人撤了食桌。
又过了半个时辰，冯安进来禀：“皇上即刻就到。”黛梓和宫人来到殿门口迎接。黛梓往神龙殿方向望去，只见天街那边宫灯闪烁，伴着内侍武官铿锵有力的步伐声正朝着沉泉殿来了。
渐渐地，能看清这队人为首的是一位龙骧虎步的汉子，个头比旁边的护卫还要高一点。黛梓心道，那日在朝堂一见，距离太远，什么也没看清，原来皇帝如此魁伟。他是武将军出身，不知脾气是否暴燥，都说伴君如伴虎，想想蜀王昨日的嘴脸，若是自己行事不周，又恐惹出祸事。
皇帝到了沉泉殿门口看到跪着的黛梓与宫人，说了句“平身”，就走了进去，黛梓起身跟在后面。进了正殿，皇帝在外殿的罗汉床上坐下，犹泫上了茶，退了出去。
皇帝命黛梓也坐下来。黛梓谢恩侧身而坐，这才看清皇帝的模样。皇帝身着赤黄色九龙升腾日月祥云缂丝窄袖袍，头戴玄色云锦硬冠，足登黑色牦牛皮硬底金钮长靴，腰系白脂玉螭纹带，饰以龙纹金带扣。他看起来有三十几岁年纪，发色黑中带红，瘦长脸型，面色皎白，高鼻深目，剑眉入鬓，燕颔虎颈。黛梓以前从没见过沙陀人，就知此族人骁勇异常，原本以为皇帝会长得环眼蝤髯，没想到今日一见如此丰神俊朗。
皇帝道：“朕没识几个字，只爱看图，请书史入宫，只想将宫中美景留入画册。书史可想好画什么了吗？”
黛梓确实还没想好要画什么，于是回答：“今日刚入宫来，见宫中气魄宏伟，如在霄汉，一亭一阁皆可入画。臣自知笔拙才疏，怕难画出万中之一。”
皇帝听了，语气和善地说：“不急，书史且慢慢看，慢慢想。”
黛梓低着头没敢看他，但听他的语气就觉得他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心中的戒备慢慢放下了：“多谢皇上体恤。”
皇上起身看看沉泉殿内布置，点点头，似是满意，转身出殿之前，对黛梓说：“明日是白露节气，宫内人都向皇后献白露酒，书史正好可去拜见皇后。皇后统领后宫，以后有事要多问皇后才是。”
黛梓道：“是。”
皇帝走后，黛梓松了口气，看来皇帝并未想将自己纳入后宫，如果只是让她画画，那可正称了她的心意。心情一好，就觉得腹中饥饿，正好相从上了一碗七宝彩果羹，黛梓入口觉得甚为清甜。
快要就寝时分，黛梓将犹泫传到内殿问道：“皇上今日来到殿中时，没有乘辇，可是为何？”
犹泫先行了个礼，然后回道：“皇上嫌宫人抬辇太慢，若是离得近皇上就自己走，若是离得远，皇上就骑马去。”
黛梓听了，轻轻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明日我要拜见皇后娘娘，不知皇后娘娘性格如何，可有什么忌讳吗？”
犹泫道：“皇后端庄威仪，以祖宗法理治后宫，只要守规矩皇后便不会为难。”
黛梓想一想继续问道：“我初入宫中，宫中情景一概不知。来，你坐到我身边，给我讲讲宫中有几位娘娘，都是怎样的性格喜好？”
犹泫却不敢坐，只是说：“婢子站在这里回话就好。如今后宫只有五位娘娘，皇后是皇上嫡妻，生有吴王李道武，楚王李道义。淑妃、良妃与皇上成亲也有十几年了。淑妃年轻时极为貌美，人称‘镜里醉’，就是说镜子看到她的人影都要痴醉了。淑妃未有所出，刘昭媛早逝，淑妃将刘昭媛所生永安公主养在殿中，视如己出，如今永安公主已嫁于怀化大将军石开重。良妃生有宁王李道文，良妃性格耿直，最不喜见宫女妖娆妩媚。张昭媛是皇帝八年前纳入宫的娘娘，但生完乐龄公主后，得了产后风，一直卧病在床，时令节气的拜见是从不去的。乐龄公主也由淑妃娘娘养育。还有一位是柴御正，是和张昭媛一道选入宫的，却一直不得宠，都道这位娘娘性格有些古怪。”
听罢这些话，黛梓对于后宫情形已有大致判断，于是说道：“你明日早些叫我，给我准备素色官服，不要珠翠。”
犹泫应了，服侍黛梓上床就寝，燃起宝篆香之后，轻轻灭了宫灯，悄悄退出殿去。
此时已是深夜，宫中各处皆已安静，只有皇帝寝宫大业殿还灯火通明。李檀坐在榻上，翻看着地图，毫无睡意，合上图，走出殿外，只见月明星稀，寒鸦栖树，露深霜重，凉风习习，耳边更漏滴答，眼前树影婆娑，不觉心意悠悠，绵长而起。
十四年前，李檀随先帝攻打梁国都城洛阳，围城三月，当时正值隆冬时节，城中已是弹尽粮绝，梁军无力反抗，破城只在顷刻之间。这一夜，先帝在帐中正与众将议事，有探马来报，说洛阳城北门打开，有几个人向大营奔来，到了营前请求觐见元帅。先帝闻此，命人将领头的带入帐来。
不久，洛阳来人走进了大帐，此人中等身材，身穿黑色软皮带帽披风。待来人脱下帽，原来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绝色女子，她不着珠翠，不施粉黛，只着铅白胡服，手上带黑皮护手，足登带刺马靴。此女面对满帐配刀的武士毫无惧色，径直走到先帝面前，却也不跪，朗声道：“我乃梁国固芬公主，今日前来请元帅退洛阳之兵。”
先帝看着这个女子气势如此夺人，便问道：“朕为何要退兵？”
固芬神色凝重地说道：“梁国皇帝愿交出玉玺，退出洛阳，找一深山孤境中隐居，永不问世事。”
先帝听她开出的条件并没什么吸引力，于是摇了摇头：“朕已有玉玺，何须梁国进献？”
固芬却并不气馁，接着说：“元帅玉玺乃是自行铸造，我梁国玉玺则是中原从上古传承至今，孰轻孰重，元帅自有决断。况我洛阳还有梁国十万大军，若元帅保我梁国皇族不死，十万梁军愿归顺元帅。否则，我梁军拼尽全力固守城池，相持下去，亦有胜算。”
先帝反问她：“洛阳被围三月毫无补给，我魏军粮草充足，你有何胜算？”
固芬听了，眼中已有悲壮之色：“虽无胜算，坚守下去，也会令魏军损兵折将。若元帅念及生灵，下令保梁帝性命，洛阳自会拱手奉上，也免百姓受涂炭之苦。”
先帝笑道：“洛阳城破只在弹指之间，既然能挥刀策马畅快淋漓取得胜利，又何必委曲求全？公主不必多说，请在城楼上迎我魏军铁骑入城吧！”
固芬听闻此言似在意料之中，她既无恐慌，也不纠缠只是说：“至此，告辞。”转身走出了大帐。
固芬走后，先帝念其是一介女流，命李檀带兵护送她回洛阳。
李檀得令，带了一队亲兵快马出了大营，行到营门口的高坡之上时，只见固芬已与两个随从骑马下了高坡。
是夜天幕四垂，苍穹皎皎，远处的洛阳被大军合围，已是孤城，寒山残雪枯树包围着暗灰色的城墙，毫无生机，犹如绝境。在皑皑雪后原野之中，固芬与随从皆黑衣黑马狂奔向洛阳而去。月色照在她们的黑衣之上，如带流霜，马蹄所踏之处，雪花溅起，白雾升腾，月光之下，莹莹如珠玉，仿若天兵神将驾云而去。明知是死地，却义无反顾投奔而去，固芬如此磊落豪情，已在众多男子之上。
眼前虽只有深冬黑白肃杀景致，李檀却觉得平生从未见如此艳绝的一幕，不觉呆在了哪里。等他回过神来，固芬已然一骑绝尘，了无踪影。
后半夜时，有探马来报，洛阳城中军队哗变，攻入皇城，梁帝已自缢于金台殿，洛阳城门洞开，城中百姓四散奔逃。先帝听闻紧急升帐，安排自己的三个亲生儿子与自己各带一队兵马，从洛阳东西南北四个城门进城，而作为攻城主力军的李檀却被派往离城五十里的高山密林之中带兵驻扎，以断梁军后路。
李檀心知，此役攻打梁国都城，自己的部队贡献最大，先帝怕自己带兵入城，若再取得玉玺恐会功高盖主，难以驾驭，派他驻守外城也是意料之中。只是李檀心中暗忧，若自己入城，固芬或可得活命，若是其他将领进入洛阳，恐怕红颜已辗碎于铁蹄下。
但军令如山，他已无力回天，只得带兵驻扎在洛阳城西五十里的玉带山上，此乃洛阳西去的必经之路。
从清晨到黄昏，玉带山上并无梁军经过，只有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的灾民从这里跌跌撞撞奔逃而去，见此，李檀也不阻拦，命士兵放他们过去。
天色黑透了，路上的灾民渐渐稀少了，李檀下令，命士兵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盘查，以防梁军趁夜色冲关逃跑。
未过一个时辰，士兵进入大帐报了几回，说有小股梁军想躲在夜色之中逃走，已被射杀。
两个时辰后，又有人来报，说有十几个骑兵护送一黑衣人想强过关卡不成，骑兵被众兵斩杀，只有一黑衣人逃出，被追到木兰崖之上。
李檀听闻黑衣人，心中一凛，下令不得伤此人性命，自己出帐提刀上马奔向木兰崖。到了木兰崖，见众兵举刀围着的黑衣黑马之人果然是固芬，只是此时，固芬的黑披风下，探出了两个幼儿的头。
李檀命士兵退后，他策马来到近前，对固芬说：“公主莫要惊慌。我乃魏国辅国大将军李檀。”
固芬拨过马头，看了看李檀说道：“昨夜曾见过将军。”
李檀深知她的处境，便问道：“公主可想逃到哪里去？”
固芬长叹：“普天之下，已无可去之处。”
李檀见她被众兵围住，但周身夺人的气势却没有减掉一分，只觉眼光被她深深吸引，难以挪开半寸，于是说：“若此，公主可跟随在下，在下必保公主周全。”
固芬柳眉一挑：“魏国已下令诛杀梁国皇族，你如何能保我周全？”
李檀道：“我自有办法。”
固芬听闻此言，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将军如能保这一对黄口幼子的性命，固芬愿倾尽所能，将一身热血献于将军。”
李檀神色郑重的说：“我必保这一双幼子性命，大丈夫一言九鼎。”
固芬驱马来到李檀近前，将一对幼子递到李檀手上，李檀接过孩子用右手臂抱住，左手想要去拉住固芬。可此时固芬却快速掉转马头，脚下猛踢马腹，马受惊长嘶，向前四蹄奔腾，转瞬之间，连人带马已坠下木兰崖。
李檀大惊，忙策马去看，只见木兰崖高八十余丈，崖下是宽阔的洛水河道，此时酷寒，洛水已结厚冰。冷月之下，洛河两旁的高山幽黑莫测，崔嵬奇峭，洛水惨白的河冰之上被固芬连人带马砸出了一个黑窟窿，冰窟窿旁喷射状洒着团团猩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李檀见固芬自尽于眼前，心中大为悲悯，但他脸上没有露出半分颜色，见身边皆是心腹亲兵，才放下心来。他叫来一个聪敏得力的副将，将一双幼儿交到他手上，命他即刻起程将幼子送到蜀地汪源浩将军府，请他收留。
听到孩子在副将怀中哇哇大哭，李檀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两个孩子。这是一对姐弟，姐姐不过三四岁，弟弟才刚一岁，虽然头发服饰皆因奔逃而凌乱，却难掩粉雕玉琢一般的模样，李檀知道固芬尚未婚配，梁帝膝下有一对儿女，想必就是这两个。
搭救敌国皇帝的血脉是重罪，可此时李檀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他命人给副将带足盘缠，只嘱咐他照顾好这两个孩子，就扬手让他快走。
一夜无话，天明之后，李檀继续驻扎在玉带山盘查过往人员，直至三日后得军令率兵回撤洛阳。
次日，李檀到含元殿面圣，见先帝神色如悉，并无反常之处。退朝之后，又命人打探，坊间也没有流言蜚语传出，知道固芬一事并未走漏风声，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府之后，他对门卫下令，若见到风尘仆仆之人前来，不必多问，直接迎入府中。
现在就只等副将托付完孩子回来复命了。
可这一等就是一年，副将与孩子再无消息。李檀私下派出多路人马去蜀地打探，皆无功而返，他心里明白，如今兵荒马乱，这三人多半已遭遇了不测，自己虽已尽力，却终是有负固芬临终所托，每念及此事，他便难以抑制地黯然神伤。
此后数年，李檀历经战场厮杀，宦海浮沉，每每到了山穷水尽或是心灰意冷之时，心中便想——若是固芬在此，她将如何？以她的刚烈果决，定见不得自己如此潦倒的模样，况我堂堂男子汉岂能不及一弱质女流？就这样，李檀在心中的固芬陪伴下，一路披荆斩棘，磕磕绊绊，九死一生终于坐到了大魏国的龙椅之上。本以为此生与固芬必是阴阳两隔，直至在含光殿上见到了黛梓。
黛梓长得与固芬别无二致，连说话的声音都如出一辙。李檀见她来自蜀地，又与当年幼童年龄相符，就知副将终是不辱使命，将孩子托付给了好人家抚养，他也深知副将对自己极为忠诚，若他还活着，就是爬也会爬回来复命。
十四年过去了，当年的幼子已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而副将尸骨如今却不知埋于青山何处？这其中种种因果，万般原由，经年已久，恐都难以推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