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变了，马家分得了房产田地，也得到一条非常不幸的消息——马腾云在国民党军队里几个月就被解放军俘虏，成为共产党的人，不到一年便在淮海战役中牺牲了。接到政府派人送来的烈属证明，老两口就像丢了魂似的，好多天连饭都不想吃。马腾举的那份好差事彻底丢了，张氏也没了以前的奔头。老两口的岁数大了，家里的苦重活全落到了马腾举夫妇身上。由于心情不好，张氏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大。腾举没有参加劳动的习惯，干活累了就难免在家里发脾气。有一次母亲让他掏大粪，他觉得身上没精神不想干，又不敢直接拒绝，便撒谎说：“英子今天有事情让我帮她，明天再掏吧！”张氏听了马上来气，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难道老娘说话就不如你那个小妖精顶事？你要认我这个妈就马上给我去干！听我的还是听她的？你看着办吧！”马腾举知道母亲的脾气，只好硬着头皮去干。干完活累了躺在炕上休息，母亲叫他吃饭，他又带着情绪说：“我这会儿不想吃，先让那些歇的人吃吧！”张氏听后拉下脸说：“反了天啦，干点活，就不知要谁的好看呢！难道打下粮食是我一个人吃呢？没给你请下‘神神’也没见你对我这样说过话！爱吃不吃，谁不吃都无所谓！”“哗啦啦”一齐折腾，张氏把饭摊子全部收拾了。
儿子成了家，张氏认为自己也算熬出头了，往后的日子全得重新安排。有了下属，她便正儿八经地当起家中的领导来。鸡叫头遍就在上屋里大声叫唤：“举儿，快叫你媳妇起吧！起来先把院里扫干净，准备晾麦子呢！”腾举伸着懒腰“嗯”了声，口里应承行动却慢腾腾的，一点都不着急。英子在继母许氏手里早已习惯了，认为自己本来就是该早起的人，占着年轻手脚利索，从炕上爬起来一会儿就穿好衣服，也顾不上梳头洗脸，先赶紧拿起笤帚到外面扫院。张氏等儿子起来说：“今天是个好天气，领上你媳妇去东堰上把那块麦子割回来，不大的块地，我估计你们两个人一清早就差不多割完了。”腾举在小房里拿出两把镰刀，舀了点水，在房角前的石头上磨了磨，等英子把院扫完，放下手里的扫帚，对母亲说：“妈，我们走了！”夫妻俩相跟上从家里出来。英子在继母手里只是干些家务活，拿镰刀割小麦还是头一回，镰刀没磨快，没割几下手上便磨起好几个血泡。英子咬着牙忍住痛，一声不吭。两人累死累活地一直干到半前晌，总算把半亩小麦割完捆好。腾举伸了下懒腰对英子说：“你在这里等着，捎得把地里丢下麦穗捡捡。我回去借个推车把割下的麦子运回去，要不咱们……”他本想说“要不咱们先回去吃了饭吧”，突然打住话头。他怕夫妻俩空手回去吃饭，母亲不高兴。因此，马腾举还是决定先一个人回去借推车。
在马虎儿消极厌世的时候，张氏一个人打里招外独揽家务，从来不考虑自己的身体，除了丈夫和小女儿马莲外更顾不上关心别人。无论办事的能力，还是干活的方式，张氏是一般男人都比不上的强手。按她的估计，儿子和媳妇一清早就能割完那块地的小麦，她的话既是吩咐也是命令。腾举回去问本家大伯借来独轮车，吆喝着英子把车装起，夫妻俩忍着饥渴推着满满一车小麦上路。英子前面拉、马腾举在后面推，有块砖头绊了一下，加之腾举推车的技术又不好，招架不住便跌倒了。马腾举有气没处生，放开推车把子叉住腰，大声骂英子：“他妈的，瞎了眼啦？老子在后面看不见，你也看不见？”面对丈夫的粗暴脾气，英子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心里感到很大的委屈，真想扔下绳子不管了，回家里放开嗓子大哭一场。她木木地站在那里，泪在眼里打转转。“还愣着干什么？”马腾举感到自己的过失，说话的口气缓和了些。英子赶紧过去解开绳子，帮他把推车扶起来装好，重新上路。两人咬紧牙关，忍着饥饿把一车麦子推回来，放到街门跟前。
夫妻俩忙着卸车上的麦捆，张氏从屋里出来说：“没见过你们两口子这样的，一小块地就割到现在！”腾举心里想，这都快把人累死了，还嫌慢呢！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股不耐烦涌上心头，随口说：“躺在炕上说话，自然容易！”张氏听后，心里暗想：躺在炕上的？这话明摆着就是指着马虎儿和马莲说的。一个是她最爱的、一个是她最亲的，这两个人无论家里忙到何种程度，都是有资格睡懒觉的。张氏觉得这话不像是从儿子口里说出来的，气得脸色铁青，哼了声说：
“我不多嫌你们，你们多嫌人呢！这家里还轮不上你说话呢！”英子听见“你们”两个字，自然明白婆婆说话的意思，却没有勇气为自己辩解。张氏转身回去，“啪”的一声把房间的门关了。这时候，马腾举才意识到自己胆大妄为，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夫妻俩又吃不成饭了。然而，张氏不会忘记家中的正事，隔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在屋里大声说：“地里的麦子没人管，任人偷、任人抢去吧！反正全丢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蹲在那里生闷气的腾举被母亲的话提醒了，赶紧起来把推车上的麦子卸完，对坐在台阶上掉眼泪的英子说：“都怪我不好，咱们走吧！”两人忍气吞声地把地里的麦子全运回来，夫妻俩直到中午才吃了早饭。
吃完饭，腾举躺在炕上呼呼地睡了。英子坐在炕沿上暗自心思：她刚到马家时腾举在城里，那时家里的光景还是不错的，她就像在娘家伺候继母那样服侍公婆，连马莲都说“我嫂真好”。那段日子真看不出婆婆是个不说理人，闲空下来，张氏还对她讲自己刚到马家，狠心的婆婆怎样虐待她的故事。说到动感情的地方，张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引得英子想起自己小时候受继母气，也陪着她掉眼泪。那时腾举也不和她发脾气，常是用哄让的态度待她，可现在……唉！难道自己的命就这么苦？她突然回想起，刚到马家头一天晚上下雨的事，犹如一股凉风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英子”，婆婆的叫声打断她的思路。英子赶紧从家里出来。张氏吩咐说：“你把院里的东西收拾一下，打扫干净。让腾举出去借两把连枷，准备明天打麦子用。”英子转身进屋，推了推正在睡觉的腾举，“咱妈让你出去借连枷去呢！”
腾举一骨碌坐起来，瞪起眼正想大声发作，听说是母亲叫他，便缓转口气说：“我最讨厌睡得好好地把人叫醒，俗话说，能惹醉鬼还不惹睡鬼呢！”说完，揉了眼睛，穿上鞋出门去了。英子拿上笤帚出来扫院。
第二天，小两口被张氏早早吆喝起来在院里晾麦子。马虎儿遛早回来，见他们在忙有些不好意思，帮着倒腾了几下。清早把麦捆晾开，张氏对腾举说：“举儿，让你爹帮你媳妇忙家里的，你找辆推车把粪送到东堰那块地里，准备赶茬种谷子，赶茬是有节令的，一点也不能往后拖。”照母亲的吩咐，腾举出去借独轮车送粪，打麦子的活便落在英子身上。一个人用连枷打半亩地的小麦，刚开始还觉着可以，时间长了把手上起的水泡磨破了，钻心的疼，她也不敢吭声，后来便磨出血来了，用手绢裹住，一会儿就把手绢也染成了红色。临近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晒的麦草快要冒烟了，英子热得满头大汗，打几下便用裹着的手绢摸一下脸，手绢上的血摸到了脸上，汗水和血搅和起来变成一张花脸。马莲端着一杯水出来看见了问：“嫂嫂，你脸上是怎么了？”便放下手里的水，跑过去一看，“哟！这还能干？来，让我替你打两下吧！”说完，夺过英子手上的连枷举起来。马莲年龄小掌握不住，连枷碰在了头上，“哎呀！疼死我了！”顿时头上肿起了个大包，哭叫着跑回家里。
这下子可算是闯了大祸！张氏踮着一双小脚从家里出来，指着英子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偷懒也不是这么个法子，让那么小的人替你干活，真不害羞！看看把俺孩儿头上碰的，不是谁生的谁不心疼！”而英子手上的血，她好像一点都看不见似的。多亏英子是从后妈手里过来的，已习惯了无言忍受，假如稍有顶撞，难免就会挨对方的巴掌。张氏还在继续叫骂：“你这个小妖精，我年轻时也做过媳妇，哪里还敢像你这样子？”马莲听母亲太过分了，从屋里出来说：“妈，你不能怪我嫂嫂！她没让我干，是我自己要干的。”张氏这才松了口说：“小孩子家懂什么？你要干她也不应该让你干呀！”见英子只流泪不说话，张氏也不好意思再骂了。从外表上看英子好像非常软弱，什么样的委屈都能忍耐，实际上她的内心非常坚强，独自一人咬着牙打完半亩地的小麦，连半句怨言也不发。马腾举是个粗人，看不见的事从不过问。转眼间又到了秋天，农历八月初十是马莲的十三岁生日，这一天对马家人至关重要。为了给小女儿过生日，张氏清早起来就忙上了。她给马莲换上新衣服，脖子上挂着腾举小时带过的镀金锁，头上用红线绳扎起两个小直辫，把个马莲打扮得越发惹人喜爱。吃过早饭，张氏对儿子说：“今天是莲儿的生日，你们出去把东河地边上的大豆割了，中午早点回来。”腾举拿了扁担、绳子叫上英子去到地里，忙着把豆子割完。两口子直起腰来抹了把头上的汗，把割下的豆子捆好。腾举在前面用扁担挑着两个大捆，英子在后面背着一个小捆，五里多的路，挑到家门口累得腾举上气不接下气。临进街门，突然从院里窜出一只大黄狗，腾举还来不及躲闪，追着和狗玩耍的马莲一头撞在前面的豆捆上，“哗啦”一声就挑担了。这惹得他有点不高兴，随口骂道：“瞎了眼啦！你这是闲着没事，想找死呢？”马莲在家里活了十几岁从未过受气，不小心碰在豆捆上扎伤了眼睛，听见哥哥骂她，感到莫大的委屈，蹲在地下大声哭了。
“怎么了？怎么了？”随着女儿的哭声，马虎儿老两口一前一后从屋里叫嚷着跑出来。马莲捂着双眼边哭边说：“哥哥担的豆捆扎伤我的眼睛，他还骂我。”张氏听了火冒三丈，大声喊着说：“好哇，今天是什么日子？这可真是反了天了！”腾举想要辩解，母亲的巴掌已重重地落在脸上。“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刚娶过媳妇就嫌起人来了，还吃不着你们呢！什么心眼子，瞅上我孩儿过生日的时候，想扎瞎她的眼呢？”张氏骂着不解气，又伸手将儿子推了一把，腾举被推着倒退了两步，正好撞在后面回来的英子身上，一下子把她撞得背靠豆捆跌坐在那里。张氏骂完转身回去又把房门关了：“哪里发财哪里走吧！你们多嫌人是假，我多嫌你们是真！”本来是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张氏却看得非常严重，全家人闹得很不愉快。马虎儿看着女儿捂住眼哭，心里着急，口里念叨着“这世事！这世事”，拉着女儿的手，找街上的一个土医生看眼去了。英子觉得莫明其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小声问道：“又怎么啦？”腾举只是唉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这次意外惹张氏动了肝火，三天没让他们两人吃饭。好在马莲的眼睛里只是掉进去点小毛刺儿，睡了一夜便没什么事了。经过马大伯从中调解，夫妻俩给张氏跪下说了好话，才算了结。因这次小小的事故，两口子饿了三天肚子，马腾举到外面寻求吃喝，英子一个人在家里把泪哭干，害了两个多月眼病。若不是有她拾下的一袋子小麦，拿到城里粜了四块大洋医治，差点就把两只眼睛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