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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悦月年年(1)

而此刻,在楼下的树荫里,驻停着一辆摩托车,一个少年斜靠在上面,嘴边一点微火,仰头看着楼顶的一处灯光。夜里开始静静地下雨,细雨在枝叶上凝聚,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落在少年的头发上,鼻翼上,他似乎没什么感觉,手指在车身上打着节拍,嘴里轻轻地吟唱。轻盈而忧伤的音乐,低沉缓慢地蔓延进夜空里去,和蟋蟀的鸣叫、湖水拍岸的声音混在一起。

他有点陶然自醉,眯起了眼睛。在这初夏的夜晚,他沉入往事中去。去年的此刻,他第一次邂逅了那个洁白的女孩。如今,她就在楼顶,却是咫尺天涯,只能远远看那盏灯光,想象着她在做什么,是对窗凝思,还是奋笔疾书?或者她正与心上人缠绵……这样一想,眼前就一片混沌,路灯蓬松如棉,灯光渗入树枝,树枝渗入长空,长空似乎静止,又似不息地奔涌。原来是泪水盈满眼眶,可他却在想,这样多好啊,万物失去了界限。

他继续唱着。即兴的歌词,即兴的曲调,就缺了一把吉他,典型的校园浪漫场景。

我看不见你,世界依然安静

但我知道,我的歌声,我的灵魂

有一缕,轻轻地渗透你的心

渗透你柔软的心,嗬——嗬——

忽然,他迷离的眼睛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他以为是幻觉,是从他梦里飘出的,定睛一看,幻影凝结成了真实,一个女孩在路灯下,不避风雨,失魂落魄地走着。仅仅是背影,就已足够让他确认,这就是他魂牵梦萦的女孩。

她这是怎么了?

他跃身上车,发动马达,追上了她,看见了淋湿的长发。

“年年!”担忧中透出一点兴奋。

女孩茫然地回头,看清了他,呆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转过脸去,接着走路。

“年年,上来。”他伸手拉着她,她很听话,跨上了车,先是抓住他的衣服,随着车速加快,她试探着搂住他的腰,最后,因为风太大,她把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背上。一句话也没有,闭上眼睛,闻着雨水和汗水的味道。

他像中世纪的骑士,带着心爱的女人,纵马驰骋在荒野之夜,马蹄声声,大氅飞扬。雷电照亮山岗和森严的古堡,继而又沉入无边的黑暗。他的心中翻涌着豪气。

他们已到城市外围,是小雨停了,还是逃到了雨带之外?鹭江边上,路灯稀疏,地下一派清辉。毕竟是初夏,天气变得多快。

他把车在江堤上停住,扶着女孩下车,靠着栏杆,并不说话,各自看着天空。皓月中天,苍穹澄澈,几朵橘黄的薄云飘动,江上月影被拖长,弯弯曲曲地闪烁。

他掏出一颗烟,幸喜不湿,点上,对着月亮吐着烟圈。

伸过来一只纤柔的手。“给我一根。”

他微笑着替她点上。她抽了一口,呛得咳嗽。他哈哈大笑,却被她嗔怒地凿了一眼,但眼角似乎有些笑意。

“年年,你冷吗?”

她摇头,却抱着双臂。衣衫已经湿透。他脱下外套,里面是干的,给她披上。

“之悦,年年其实不是我本名……”

文之悦微微一笑。

“知道,你是孟多多,也是紫鸢。”

多多惊讶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

“报纸上有你和上……有你的报道,现在的新闻多八卦。”

多多的心抽搐了一下。

“那你还叫我年年。”

“因为这个名字只属于我一个人。年年。”

他的声音很柔和,有点颤抖,多多心里升起一股小小的幸福。她看着他月光下的剪影。他的头发,他的脸,都只有一圈光辉的轮廓,有种玉器或瓷器的质地。五官隐在夜色里,然而她知道,他在微笑,凄怆地微笑。

“你瘦了。”

他自嘲地一笑。“能不瘦吗?”

多多想起紫菱和薛宝儿的对诗。思君如满月,夜夜清辉减。而文之悦的心里并没有这么浪漫,而是充满了酸楚。他当初被多多拒绝之后,没有像多多预测的那样,先认真地伤心几天,然后另觅他欢,有滋有味地过自己的生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到多多那张温柔而忧伤的脸。

他时常站在多多的楼下,隐在树丛中痴痴等待,看到她出门,等着她回家,偶尔也看到那位英俊的中年男子。每次看到他,文之悦心里就岩浆翻涌,继而凝成石块,灰沉沉一片,了无生气。时间先是一天天过去,然后是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最后干脆一个月接着一个月,翻波涌浪地滚滚流逝。他已不是当初那个一腔热血梦想未来的少年了,浪漫、热烈、梦想,都与他无缘。他成了一条丧家之犬,陷入一筹莫展的恶性循环之中。学习使他反感,音乐使他疲倦,孤独使他烦恼,而唯一摆脱烦恼的办法,就是看到多多美丽的身影,而一旦看到而不能接近,他就坠入更大的苦境。广大的天气,原本编织着光彩、翅膀、音乐,如今却成了一片灰冷的废墟。

“生活有什么意义?”

他时常思考这个问题,又不停埋怨自己。她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我有什么资格干涉?如果明知一段感情没有未来,最明智的方法,莫过于刚刚萌芽时就立即封存,没有欲求就没有遗憾,只剩下感恩,于是一辈子都可以保持那种温馨的感觉:啊,那时曾相爱过,朦胧而甜蜜,而且,她的模样将永远那么清丽,不会被时间所篡改。可是他难以控制心里的激情,把什么都搞乱了。

他的朋友们看出端倪,就拉他去各种聚会,结识许多女生。又一起组建了乐队,希望他用忙碌来驱走忧伤。文之悦推脱不掉,就接受了邀请,做起了主唱,但常觉力不从心,众人热闹快活之时,他却像个飘荡的魂灵,融不进去,反倒心灰意懒。他更喜欢一个人作曲,低低地唱歌,独自泪流满面。

这时多多问道:“这么久了,你还好吗?”

文之悦从回忆中拔出来,吐了一口烟,“大学里事儿多,整天忙忙碌碌,所以就瘦了。”

这不是她要的答案,但却是个很好的话题,她接了下去。

“都忙些什么呢?”

“瞎忙呗,还不就是整天上课?不过倒也有件特别的事儿,就是组建了个乐队,偶尔呢,还参加些公益事业。”

“什么乐队?”

“沸点乐队,六七个人。”

“都唱什么歌?”

“一般是翻唱名曲,有时也原创一些。”

对于创作,多多充满兴趣。“都原创了什么歌曲?”

文之悦却不说话了,俯身看着江水。江水沉静无声,从细小的砂石上流过,像一大片绸缎,被清风微微吹出着折纹。许多小鱼正在酣眠,河蚌悄悄上岸,展开蚌壳,在月光下晒着明珠。

忽然,一种声音响起,很轻,像笛声,没有歌词,却精雕细琢,从文之悦的嘴里游出来,在空气中从容不迫地前进,又微微起伏,像涛声,然后又化作一尾银色的小鱼,游在碧蓝的水里,偶尔轻灵地回头,荡开许多水纹,自由自在,却又无依无靠。终于缓缓消失在水纹中,不见了,只留下一点余韵,让多多既欣悦,又伤感。

“这是什么?”她问。

他微微转过身子,低低地说:

“是在你楼下作的曲子。”

多多高兴了:“曲子叫什么呢?”

“还没起名,也许,该叫《回忆》吧。”

是的,就是回忆,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飘忽不定的幻想。多多的脑海里,还回味着刚才的音乐,与内心起了共振,丝丝缕缕,颤音不绝。

“真好。”

“年年,这是我送给你的曲子。”

他的双手在胸前做成心形,托着,送到多多眼前。多多又伤感了一阵。以前段怀瑾曾写诗给她,这次是文之悦的乐曲。这都是心血所凝、真情所凝的礼物,远胜过世间一切。

“之悦……”

“嗯?”

“你怎么不问问我的近况呢?”

“还用问吗?你脸上都写着了。”

“其实,一切都被你言中了。”

她转过身去,在江堤上缓缓走着,躲开注视的目光。文之悦跟在后面。两条影子,交叠在一起。文之悦说:

“不,我只说准了他的为人,却误解了你。你不是那种人。”

“那现在呢,我是什么样的人?”

“被爱伤了一次的女人。老天爷对你太不公平了。但你不该消沉下去,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就算你再不幸,世界总会接纳你。多多,你要相信,在这世间,总有一个人是为你而绽放的。”

文之悦说到这里,意思最明白不过了。两个人的心都腾腾地跳着,舌头却有些干涩,一时出现了沉默。

“也许,也将为你而熄灭。”

多多心里酸甜交集,同时又有些惶惑。又来了,爱情,该接受吗?如果接受,那会有什么结果呢?她已失去那种狂喜,也不再有勇气。而文之悦终于当面倾吐了心意,心里顿时空明,长久的郁闷涤荡一空。他的脚步轻捷有力,常常要欢跃起来,倒退着走路,看着她,哼着无名的曲子,脸上熠熠生辉。

多多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是纯洁的光辉。心有所属,毫无杂念,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她不由羡慕起来。

“多多,让我们——”文之悦歪着脑袋,搜索着词语,“重新开始吧。”却立即嗤嗤地笑了起来。他们从未开始,也无所谓重新吧。

多多不置可否。她依然很难答应。毕竟,文之悦比她小了十四岁,正是青春年华。她却已三十四岁,在几次惨然的情事之后,更是觉得老了几千岁。把如此糟糕的自己,强加于一个清白可爱的男孩身上,这公平吗?

而文之悦看到了转机,真是不胜之喜,他冲动地握住多多的手,冰凉娇嫩的手,捧到嘴边,停留一会儿,无比珍爱,让多多心里颤了一下。

“多多,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周年。”

多多一想,可不是?难得他如此有心。她微笑了,脸庞在月光下皎洁素净,带点闪烁的泪花。

他看在眼里,爱情浸透了全身。唉,这甜蜜的,苍茫的,甚至有点自虐的爱情,让他的心里微微颤动,充溢着纯洁和温暖。他又唱起来了,声音变得激昂,心神酣畅。虽然他也有恐惧,眼前的女孩那样沉静,看不见她幽深的内心。但至少,他又有了机会。

回到空中楼阁,多多觉得头晕,也不在意,想着刚才文之悦的表现,心里有些甜蜜。

手机响起,是文之悦。一接通,就听见他的声音。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一直重复地说下去,却是声调各异。有的昂扬,激情四溢;有的婉转,亲昵甜蜜;有的铿锵,宛如承诺。爱情的三要素,一时齐备了。真不愧是做音乐的呢。

多多听着,心里异常柔和。他没有再说其它话,只是道了晚安。她躺着,把手机搁在胸口,不禁笑出声来,很久没觉得如此酥软,眼眶不禁潮润,于是回了条短信。

“谢谢你爱我,谢谢你真的爱我。”

是的,他是真的爱我。多多在想,这样的声音,绝不能作伪。其实,他多么美好啊。真诚,透澈,和他的音乐一样,是未雕的璞玉。虽然有上官云霖的阴森形象横亘在内心,但之悦还年轻,只要适当引导,让他顺风顺水,条件优越,便不会利欲熏心,避免重蹈上官的覆辙。

为自己精心设计一个爱人,这是多么美好的想法。可是,仅仅是个想法而已,因为年龄依然是个差距。文之悦虽然能激起她的母爱情怀,可是,她毕竟是女人,需要一个靠山,只要想到他,再大的风云也感到心安。这些,文之悦能给她吗?

没有答案,倒有些头疼,于是迷迷糊糊睡去,次日醒来,依然头疼目眩,喉咙发干,身子发凉,一摸额头,却是十分烫手。昨夜淋了雨,发烧了。她平静地嘟哝了一声,勉强下了床,穿着睡衣,走到梳妆台,镜子里的女子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尤其是那张嘴,褶皱得像一团紫色的废纸,哪里还有桃腮雪肤的美态。

想起紫姬说过,神药可以增加她十年青春。如今十年已经过去,她已恢复了凡人之躯?一阵寒流从尾椎沿脊梁直达脑门。

衰老,来得如此迅疾,仿佛一夜之间,江山易主,沧海桑田。三十四岁了,再不是青春少女了。她心里一阵苍凉,掩面欲泣,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莫非高烧将身体的水分都蒸干了?

她想着,脑子越来越混沌。老了,就这么老了。这一天终究到来了,可我的心愿还未达成……不,不,我还年轻,我永远年轻。她拍着自己的脸蛋,要让它嫩红起来。她不敢转过脸去,也不敢眨眼,生怕再次睁开眼睛时,镜子里已是颓然老态,头发枯干,脸上沟壑纵横。

她忽然有些发狂,一种最深的欲望从心里澎湃而出,她想唱,想叫,身体忽然有了力量,冲进淋浴房,赤身裸体地洗澡。在冰冷的水流中,她像个桀骜不驯的孩子,将头发淋得湿乱,双脚在地面上踩出水花,溅在毛巾上,牙杯上,溅在明晃晃的瓷砖上。

老了,还会剩下什么?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冰凉的肌肤,发僵的乳头,忽然想起了上官云霖的话,心里有些共鸣。不错,人生除了享受,还剩下什么?既然什么都是空的,何必难为自己呢?矜持,含蓄,又有什么用处?

之悦,之悦,你为什么还不来。来爱我吧,快来。

她好像在大声呐喊,但干涩的声音,却只是一丝一丝从喉咙深处挤出。她从淋浴房出来,跌倒在床上,任由被子将水分吸干。

之悦。她满脑都是他了,头埋在被子里,感动得大哭,泪水不住涌流。用你的青春,点燃我的热情吧。她愈发觉得这句话的可贵了。是的,这世界只有青春是最宝贵了。我多想分享你的青春啊,之悦。我只是个渴望被爱的可怜女人。

她脑中昏昏沉沉,却又五彩缤纷,像在做梦,又像是醉酒,手伸出去,摸了半天,终于摸到手机的硬壳,拨了号码,接通后,她只喊了一声,之悦,就昏迷不醒了。

再醒来时,她发现周围一切都是白色的,炫目的,等眼睛适应一些,才发现是一个房间,手腕上还扎着注射针头,生理盐水一滴一滴地注入她的血脉。怎么会在医院?她扭头,看见文之悦靠在椅背上,正在打瞌睡,脑袋垂下来,垂下来,忽然就惊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多多在看她,就不好意思地一笑:

“你醒了。”

“是你送我来的?”她隐约记得,自己是赤身裸体在房间里的,脸蛋顿时羞得通红。

文之悦看见她表情的变化,自然明白她的想法。

“当时你的电话忽然没了声音,我就知道不好,赶到你住的那幢楼,敲门不应,就叫起了女房东。是她开门看到你病在床上,就打120送你来医院的。”

多多却知道,那女房东平常懒惰市侩得很,只会搓麻将催房租,不太会这样出力。之悦肯定是费了许多周折。唉,就算被他看了身子,又有什么打紧呢?她又想了那个问题,我开始衰老了,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挥霍光阴了。

“我这样,是不是很难看?”

“怎么会呢?你总是那么美,就算发高烧,也只添了点楚楚可怜。”

“要是我老了呢?”

“我喜新厌旧啊,”看到多多的神情一变,他微微一笑,“我希望看见你每天都是新的,和以前是不同的。多多,你知道吗,有时看着你,我会觉得很遗憾,因为没有见过你的童年。要是从小就在一起,我就可以知道你是怎样一点点变得如此美丽的。但遗憾也没有用,我只能好好把握未来,每一天都看见你,细细观察你。”

“就算皱纹满面,你也不嫌弃吗?”

“其实那样的脸才有内涵,有智慧,像大提琴的曲子,神秘悠长,而且耐人寻味。更何况,到那时我也成老头了,夕阳之下,我们坐在长椅上,相对微笑,数着脸上的皱纹,偶尔拌拌嘴,也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他说话时,声音温柔而悠缓,让多多沉醉于其中。这正是她要的爱情,不是因为外表,地位,而是爱着对方的实质,剥去一切外在修饰,即便年华老去,遭遇不幸,爱的火焰也不会熄灭。

她是个怀疑主义者,尤其是经历过这么多伤心往事之后,她总用审视的目光看待一切事情。但今天她愿意相信,相信文之悦所说都是真心话,而且是能够实现的。她那么虚弱,浑身绵软无力,又知道自己开始衰老,多么需要有人呵护。她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非以往的幻想。

这个人已经到了面前,她要紧紧把握住了。

但她又暗自叹了口气,因为她细细地俯查内心,却发现波澜甚微,除了感动带来的淡淡甜蜜,并没有那种激越的涌流,爱的激流,正如段怀瑾追求她的时候相仿。但是,她不会用一句“顺其自然”来敷衍了。

她已不再是少女,她的机会越来越少。

于是,她止不住有些悲哀,原来自己的爱情也变得这样功利。她也开始知道,原来功利并不仅仅指贪财恋权,找一个人告别孤独,又何尝不是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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