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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十字路口(1)

第二天一早,卡瑞娜来了,满脸惊骇之相,连大眼睛也比以前扩充了整整一圈,似乎自己服务的对象不是一支探险队,而是一团杀人蜂或一群超级赛亚人。据卡瑞娜说,一大早满街的人都在议论,说昨天中国人大闹了海岛,还有鼻子有眼地细述了每一个场景:先是一个黑胖的大汉大吼一声,摩托车就像长了腿一样冲入了流沙;随后,一个少女口中念念有词,纤指一点,害群之马的大板牙就被吊上了树;而最让人咋舌的一幕却发生在黄昏的宾馆楼顶上:面对一群红了眼的市井流氓,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旁若无人地耍了一套功夫,他左引右旋,前俯后仰,观众正感到眼花缭乱又心烦意乱的时候,他突然一张口,喷出了一团大火,还作势要抛向人群,吓得众人作了鸟兽散。

原来,波利尼西亚没有博大精深的本土文化,娱乐领域全是舶来品的滥觞,而露天电影更是陪伴男女老少消磨了无数的炎日苦夜,其中自然少不了精彩刺激的中国功夫片。经过了多年的熏陶,黄皮肤单眼皮黑头发的人飞檐走壁、隔空取物、剑光杀人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如今亲眼目睹了神奇,怎能不群情耸动呢?

卢筝解释说他只是表演了一套“八段锦”而已,在北京各大公园的晨练队伍中,随便拉出一个退休老头,都能当自己的师傅。至于喷火的噱头,也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小魔术。昨天情急之下,突然看见了桌子上为蔡东风疗伤的药品,就拿一张面巾纸浸透了碘酒藏在袖子里,乘人眼错不见的时候,用打火机点燃了,然后把含在口中的一口酒精喷了出去,手中自然就出现了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不过,这个把戏拿捏一定要精准,否则自己倒可能像过火焰山的孙猴子一样烧得须眉全无。

总而言之,凤凰岛的居民是有点少见多怪。不过,卢筝得意的时间并不长,因为紧跟着卡瑞娜性感臀部进门的,是一个接一个麻烦。

先是一个逃学的孩子要拜师学法术,轰走后久违的海关官员又来了。他说你们的狗咬了人,如果携带了狂犬病毒的话,全岛的人畜就遭殃了,所以必须对它实行无痛苦死刑。容妤一听脸都白了,卫宗渊据理力争,说我国出境的检疫文书上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这条狗没有任何毛病。不过,官员把文件看了半天,从纸质到墨色,挑了一大堆瑕疵。卫宗渊明白了,说没关系,我们可以立即申请补打疫苗。于是,在交了一百美元的注射费用后,官员就离去了,让他们等电话通知。不过令人遗憾的是,直到探险队离开本岛,“黑旋风”也没有等到挨针的那一天。

卢筝太乐观了,飙车党虽然吃了大亏,但依旧不肯罢手。不过,让人意想不到又哑然失笑的是,他们派出的代表——或者说央求的对象更准确——竟然是卡瑞娜。原来,当地人收入不高又失业严重,摩托车几乎是那几个小子的全部家当。于是,卫宗渊又当了一回散财童子,照摩托车原价七折计算后,给付了一笔钱,算是为这场冲突划下了一个句号。

卫宗渊没有想到,他的慷慨又一次印证了居民们关于中国人的概念,那就是在经典的功夫片中,正派英雄总是先被反派大恶人陷害欺侮,然后绝地反击,出奇制胜,在对手告饶投降后又慈悲为怀,示之以德,最后皆大欢喜。

总之,经过了一番风波,探险队在岛上享受的待遇,大概和西天路上的唐僧师徒差不多了。

“受人尊敬的感觉真好。”卫宗渊虽然在伙伴们眼中有点萎靡消沉,但大局观极佳,立即把它上升到了事关国家形象民族尊严的高度。

“让人害怕的感觉棒极了!”胡自雄却更笃信实力原则。当地男人十之八九是风里去浪里来的渔民,体质健壮如海豹。与之相比,胡自雄原本觉得自己硕大的胸大肌像个道具一样华而不实,现在可自信多了。

“被人紧盯的滋味真难受!”容妤不在乎谁看不起谁,也不介意当一回小魔女,真正让她讨厌或者喜欢的是,现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

“算了吧,我看被人惦记的滋味更可怕!开了这个口子,人家会把我们当肥羊,天天盘算着咬一口呢!”卢筝对伙伴们惹是生非的行径颇为头疼,也对卫宗渊大手大脚,什么都靠钱摆平的处事方式很不以为然。

可是这一切荣耀和担心都与蔡东风无关,作为探险队中唯一的受害者,他正在卧床休养。不过,有了卡瑞娜的悉心照顾,他也品尝到了受人抚慰是什么滋味。

中国文化人有意淫的传统,流毒至今,蔡东风心中也纠结了浓厚的“三绝”情结,那就是“绝艳惊才”、“绝世独立”和“绝代佳人”。不过,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个“三绝”不过是老学究们痴想了千年的“三有”的变种而已。但封建时代寒窗十载,一旦侥幸蟾宫折桂,倒也有五子登科的盼头,可如今这世道,纵横捭阖没本钱撑腰不行,连空手套白狼也需要过人胆色和膂力,挤不进圈子又怕脏了手的白面书生只有站在一边干瞪眼的份。于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变成了“绝无此地”,“书中自有千钟粟”实际上“绝无此物”,而“书中自有颜如玉”干脆意味着“绝无此人”。

蔡东风像暴露在空气中的发面一样外硬内软,花发的春朝,月圆的秋夜,甚至眼前飘过的一丝柳絮一片细雪,都能勾起他心中无来由的愁思。不过,令人可笑又可叹的是,在感情上,如果说卢筝是个心如死水的绝缘体,胡自雄是个没人放电的超导体,卫宗渊是个暧昧的半导体,而他自己呢,竟然成了一个专替人牵线搭桥的开关。

细细追溯起来,蔡东风充当爱情掮客的历史要从高中开始。不过,爱上他的可不是同桌女生或邻家女孩,而是新华书店俏丽的开票员。蔡东风是这里的常客,几番眉眼相对后,竟然擦出了火花,几乎把书店烧成一片白地。小镇民风古朴,又喜欢传播隐私,这幕奇情一上演,立即掀起了轩然大波。别人不说了,书店那个失意的运货司机就几次三番要撞死这个情敌。不过,谁也没料到的是,蔡东风能顶住父母的雷劈火烧,却挡不住祖坟上冒青烟。高考录取通知书送达的那天,全镇爆竹齐鸣。忙乱了一个多月,出发赴京的前一天,她才托人来给蔡东风带个口信,说自知不能高攀,只希望能私下再见一面,痛快哭一场,以后就丢开各走各的路了。蔡东风迟疑了很久,说父母盯得紧无法赴约。这倒不全是撒谎,因为他现在是下凡的文曲星,走到哪里都光芒四射,找个幽会的角落可真不容易。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后,蔡东风才偷空去看她,却没有见到,听人说她和司机一起跑到了武汉的汉正街上摆摊贩货去了。蔡东风听后唏嘘了几声,心底既有摆脱枷锁的轻快,又有落红入泥的怜惜。

一如所料,蔡东风在京师大学里如鱼得水,大笔如椽利口如刀,招来了不少异性的青睐。不过,每一段情缘的结局,无不是为人作嫁。蔡东风先是追逐众人垂涎的文学系校花,甚至请人家光临了几趟寝室,可一来二去,她却看上了上铺那质朴的山东小伙;之后,蔡东风又喜欢上了本系低几级的可爱师妹,好不容易克服了代沟,却被比自己还年长的辅导员横刀夺爱;读研时,蔡东风终于现实了一些,但是那个喜欢静静听他神侃的清秀助教,为了留京最终还是嫁给了一位离异的归国教授。

不久前,蔡东风回了一趟武汉,在代表韩老先生出席荆楚文物出国巡展的典礼时,竟然意外地又遇到了自己的初恋情人。不过,前新华书店的开票员现在可不是博物馆的售票员,而是巡展的合作方。原来,经过这些年的磨砺摔打,她已经从风吹雨打的路边搬进了寒暑分明的店面,又住进了四季恒温的写字间,现在竟然盖起了自己的大楼,连她的老公也有了玩收藏的闲情逸致,那双习惯操纵方向盘的粗手茧掌也学会了咂摸宋瓷的纹理。面对蔡东风的惭愧和局促,女强人倒是通达得多,既没说“无情多是读书郎”这样的气话,也没说“感谢生活,让我学会了坚强”之类的屁话,而是请他去自家新开的海鲜馆吃了一顿酒饭。分别时,还送了一台当时很稀罕的手提电脑。

如果世界上有两件事是冰炭不容的,那一定是圣洁的爱情和腌臜的生意,但实际上两者却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那就是谁都幻想着一次成功,但结果却大多是屡战屡败,欲罢不能。眼下,蔡东风又有了亲近芳泽的好机会。何况,照顾病号本来就是容妤的职责。不过,当她看到卡瑞娜的身影后,就称心又识趣地躲了起来。

卡瑞娜按照当地人的传统治疗方法,将各色不知名目的绿叶采摘了下来,捣碎后捏成一团,然后涂抹在了蔡东风的皮肤上,把他变成了一个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绿毛怪。

蔡东风不高兴,强调自己没有病,可卡瑞娜并不这么认为,恨不能把他当婴儿一般裹着抱着,那双栗色的大眼睛也柔和得像王水一样,要融化人世间一切铮铮傲骨和铁石心肠。蔡东风是过来人,立即明白了其中包含的凶险,赶忙逃到卢筝的房间里搭窝来了,怎么赶也赶不走。

“跟她说清楚不就行了吗?犯得着这样东躲西藏吗?”只一个晚上,卢筝就被蔡东风的长吁短叹折腾得不轻。

“那种话,你说得出口吗?”蔡东风瞪眼反驳道。

卢筝设身处地想了一想,也觉得此事不好办,换了自己,恐怕也一样难以启齿。何况,卡瑞娜是个外国姑娘,中文里那些隐晦曲折的表达,什么“我们之间有缘无分”了,“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她根本就理解不了。

不过,卢筝还是有点替蔡东风感到惋惜。

“好女人不是哪里都能碰到的。卡瑞娜人漂亮,心地又善良,而且性格活泼外向,和你刚好互补,干吗要对人家拒之千里呢?何况,你就算接受了,也未必要留在这个岛上当一辈子化外移民。穆先生不是说了吗,卡瑞娜已经通过了入学测试,只要申请批复下来,说不定将来也是雁湖的一分子呢!”

蔡东风听了大为摇头,说我不是不喜欢卡瑞娜,也没有那么多的现实顾忌,而是觉得自己长这么大了,还是一介书生,太多的事没有去做,太多的理想没有实现,怕这场飞来的艳遇打乱了人生规划,将来误人又误己。

人生还能规划?卢筝这辈子还没听过比这更可笑的话,不过见蔡东风心意已定,也就不再说合了。

“要不这样吧,我们以答谢为名办一场宴会,把气氛搞得隆重热闹一些,让卡瑞娜享受一番众星捧月的滋味。然后,你再抽空把她叫出去,请她另择高枝好了。女人都在乎面子,尽管心里多么不快乐,也不会怨恨你一辈子的。”

这边罗密欧对朱丽叶没什么感觉,而在那厢,梁山伯和祝英台还在猜谜呢!

自从得知卫宗渊有一段伤心情史后,容妤的同情心立即压倒了一切。黄金婿易得,痴情人难觅。在这个翻脸如翻书的时代,这样忠贞的男人简直是凤毛麟角。不过,她试探了好几次,始终不得要领,于是单刀直入了。

“大卫,你的恋人究竟长什么样子?是不是非常美?”这句话中一半出于好奇心,因为她真的想知道;而另一半呢,则是在提醒卫宗渊:昨日落花已无踪,莫辜负了眼前春色。

卫宗渊一怔,眼睛突然变得精光四溢,连秀气的嘴唇也从椭圆变成了菱形。他凝神想了片刻,就天马行空地高谈阔论了起来。——不,从一匹八竿子也打不着的马说了起来。

“我看过一个古代故事,说有一个善于相马的人,他太专注于马匹内在的精气神了,反而对它的外形、年龄、颜色甚至公母都不在意,所以闹了不少笑话,可是经他手挑中的,无一不是千里良驹。同样,如果爱上了一个人,我的心中只会记挂着她的悲欢忧乐,天天琢磨着她的一颦一笑,至于她的身材是高挑还是娇小,容貌是丰艳还是清秀,声音是绵软还是清脆,我反而一点概念也没有了。”

卫宗渊一通话如云山雾罩,让容妤更难以琢磨了,于是,她又小心翼翼地提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你们感情这么好,相处时间一定不短了,你就没有一张她的照片吗?哪怕是用手机即兴拍的。”

“没有,我们根本没有在一起合过影,也没有那个必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每天都沉醉在甜梦中,一时飞翔在彩虹之上,一时又坠落在深渊中。我恨不能一夜醒来就满头白雪,而她却最怕岁月催人老了,所以无论家里家外,都不容许留下任何记录和痕迹,仿佛如此一来,青春就永远不会逝去一样。”

说到这里,卫宗渊仿佛回到了那些幸福美满的日子,笑意布满了脸上的每一个毛孔。现在,他是如此开心,如此健谈,仿佛变了一个人。

容妤却越听越寒心,趁他编写抒情诗的时候,悄悄溜了出去。看来,那个女人已经在卫宗渊的心中生了根,永远也不能抹去了。而更重要的是,虽然没有一点具体的描述,可是从卫宗渊的口中,可以想见他的意中人简直就是神仙中人,现在即使死了,也阴魂不散,将卫宗渊紧紧攥在手心。看来,那个完美的猎龟计划要彻底泡汤了。

容妤在得失取舍之间摇摆不定,她并不知道,走到十字路口的并不止一个小女子,还包括一个国家。

波利尼西亚虽然不是通衢要道,但地处国际日期变更线和赤道交汇处,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横跨南北东西四个半球的国家。随着国际形势的最新变化,它也像根墙头草一样,在中国大陆和台湾岛之间来回摇摆,准备待价而沽。在凤凰岛上,卢筝就无意中撞见了几个来自对岸的农垦技术员,虽然双方还客气地聊了几句,但各自心头的滋味是说不出口的。

凤凰岛的大道是笔直的,可政客们的思维方式并不是一条直线。这天,卫宗渊又去了一趟大使馆,回来后脸色凝重,穆先生告诉他,两国关系可能近期要生变,要探险队早做去留决定。

于是,众人的眼睛就齐刷刷盯在了卢筝的身上。不过,他却浑不在意,竟然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办一次宴会,把卡瑞娜的情给还了。

“老蔡再这样半推不就下去,可能会引来大麻烦。我以前在贵州旅行的时候,正碰上当地人庆祝一个节日,村子外的树林中,有一群姑娘和小伙子们在对歌。我当时刚刚二十出头,不懂事又爱出风头,和一个爱笑的女孩子搭了腔,还傻乎乎地接过了人家亲手绣织的香包。后面的事就不好意思说了,总之,如果不是一个懂汉语的干部出来解围,我当晚可能就成了苗寨的女婿。”

其他人听了没什么反应,只有容妤啧啧了两声,说真没想到,你原来还演过这么一出呀?卢筝眨了眨眼,笑着说我现在才知道后悔了,听说苗家妹子很能干,上得山下得田,男人可就在家享清福了。如果当初留了下来,别的不敢说,现在儿女一定有半打了。我就让他们一个学诗,只许写古体诗不许写现代诗;一个学画,只许用焦墨不许用油彩;一个当厨师,只许放盐不许放鸡精;一个当演员,只许演丑角不许演正角。哪个敢不听老子的话,就拿大毛竹板子打屁股。众人听了大哗,说你这不是拐弯抹角来埋汰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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