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平五年的春天来得有点晚,直到三月里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春雨,嫩绿的草芽儿才冒出了头,而令人生厌的寒冬也终于收起了它肃杀的气息。
京师南城酱菜胡同井眼处,一群妇女正聚在一块,一边洗衣一边七嘴八舌地说话。
“哟,这井水可没有前两天那么冻手了。”一位妇女一边揉着衣物一边笑道。
“可不是吗?这两日终于见着太阳了,该洗的都拆洗一下。”旁边的人也笑着回应。
“吴二嫂子,昨晚上你跟你当家的吵得不可开交,这是怎么了?”一位胖大嫂问道。
“嗨,别提了,这不是我家达子要开蒙了嘛,可那温氏私塾要的束脩太高,一年二两银子不说,还得轮流管饭,我们家连粥都吃不饱,还欠着外债,哪上得起呀!……可他爹死活非要达子去上这个学,说是砸缸卖铁也要供!我气不过,就跟他嚷了起来。”吴二嫂子答道。
“那也是为了达子好,我家那口子说,别看现在新朝刚立没多久,那些当大兵的掌着权,可以后还是读书人的天下,至不济,做个小吏什么的不也得会认几个字吗?……不过说起来,那温先生教得好不好不知道,可要的钱也太多了点儿,哪像以前的李先生,人也好,束脩也要得少,咱们这一片穷苦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送到他那里去?……唉,只可惜好人不长命啊!……可苦了李家的一对小儿女!”
随着这位胖大嫂的叹息,众人都将同情的目光瞄向了旁边一个正在奋力用洗衣棒捶打着衣服的年青女孩子——正是已故李秀才的女儿李玉兰。
只见她十七八岁年纪,一身浅蓝色的粗布衣服虽然有些旧了,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由于营养不良,身材有点消瘦,头发也稍显枯黄,但是清秀的面容上五官端正,一双眼睛明亮透澈,如果不是表情稍显冷淡和行动间那股太过干净利索的劲儿,她看起来会是一个非常温柔喜气的女孩子——此刻面对众人的目光,她也只是微微低下了头,并没有像这个时代一般的女孩子那样显得过于青涩和娇羞。
“李家丫头,你弟弟的风寒好些了吗?”胖婶问道。
“嗯,吃了张大夫的药,好多了,这两天都能下地走动了。”李玉兰回答道。
“那真是谢天谢地,李先生就这么一根独苗,可不能再有什么了……对了,那孙家还到你们那儿去闹事吗?”胖婶又问道。
李玉兰抿紧了嘴唇。
“这不是作孽么?”吴二嫂子插嘴道,一边狠狠地用洗衣棒敲打着衣物:“孙家也太缺德了!……你说他们家小子命不好病死了,怨天怨地都行,怎么能怨到玉兰头上呢?不单不退回婚书,还非要玉兰嫁过去给他们家儿子守着!这不把好好的一个姑娘家给耽误了吗?……呸!活该他们断子绝孙!”
“谁说不是呢?真缺德!”张家婶子也气愤地说道,“虽说下了定、纳了婚书,按说就该是他们家的人了,可毕竟还没过门不是?哪家能干出这样的事啊?……不但生生地拖着玉兰不放,还摞出话来说,要是玉兰敢嫁到别家,就让她好看!……你们瞧瞧,这是什么话呀?孙家也是有闺女的,怎么就不怕昧了良心会遭报应呢?”
“呸,他们的良心早让狗给吃了!”胖婶骂道,“我说玉兰,你别理他们,下次我见了那孙家婆娘,肯定挠她一脸替你出气!”
“别呀!”李玉兰忙劝道,“婶子的好意我心领了,您可千万别平白地惹上事非才好。”
胖婶哧地一笑:“嗨,你怕啥?那孙家婆娘是个泼货,我们俩打年青的时候起就不对头,这么多年她哪回干得过我呀?你们说是不是啊?”一边说一边笑着朝旁边的大姑娘小媳妇问道。
“可不是吗?”众人都哄笑起来。
李玉兰也忍不住笑了,虽然知道这些话对她没有什么实际的帮助,但那种人与人之间质朴的关心还是让她非常的感动。
“听说那孙家大伯现在入了京师衙门做书吏呢。”一个小媳妇弱弱地插话道。
“怪不得最近那婆娘嚣张得很,见了人都是鼻孔朝天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吴二嫂叹道。
“哼,不就是一个小吏吗?……下次见了那泼货,照样挠得她连她娘都不认识!”胖婶满不在乎地说着,又引来了大家的一阵笑声。
不过,气氛还是有些低落下来。
张家婶子看了李玉兰几眼,脸上似乎有些忧色,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玉兰暗自苦笑一声。
中国社会历来民不与官斗,百姓们有着根深蒂固的畏惧官府的思想也不奇怪,现实中的大多数人也许口头上会骂骂官府,但一碰到实际问题却是惟恐避之不及的。因此那孙家大伯虽然只是当了一介小吏,但别人即使想帮自已也都先忌惮了三分,那狗屁倒灶的所谓婚事……就更难掰扯得清楚了。
心中烦闷,李玉兰也不想再呆下去,于是收拾好盆子里的衣物对众人道:“多谢各位婶娘和嫂嫂了,我自然不会理那些无耻之人,他们要来强的,我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我弟弟还病着,就先回去了,大家有空到我那去坐吧!”一边招呼着一边往回走。
“哎,慢走,下晌我到你家买些豆腐,你可得等着!”胖婶喊道。
“行,我知道了。”李玉兰点头回答,加快了脚步。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墙角,这群妇女才叽叽喳喳地又开始说起话来。
“要说这李家丫头也真是硬气,自李先生去后,一手拉扯着幼弟,谁也不靠,竟然也把一摊子小生意做起来了!”吴二嫂感叹道。
“哪里是小生意,听说可赚钱呢。”一个媳妇子有些眼红。
“就一个小摊,能有多少?再说都是赚的辛苦钱,你没看她起早摸黑的,白天做豆腐,晚上还要出去摆摊,大半夜才回来,为了防那些小痞子,还得扮成个小子模样,你说这容易吗?”胖婶有些不平道。
“是不容易,可听说南城夜市里,就数她的小吃摊最火了,那豆腐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往油里一炸,那怪味能飘出二里地。听说闻着臭,吃起来香,引了好多人都去尝呢……要我说,为啥孙家死缠着她不放,说不定就是看中了这妮子赚钱的本事呢!”
“谁说不是呢?上次孙家都抬了花轿逼上门了,她硬是提把菜刀把人给砍了出去!那情形,我看着都觉得脚软,也不知道她的胆子是怎么长的,竟然敢……”
“有什么不敢的,这世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李家不是咱们这儿的人氏,又没有亲戚撑腰,她一个姑娘家带着幼弟,若是不硬气起来,那不是谁都能欺负了去?……只不过她这名声……唉,以后哪家还敢娶她呀?”胖婶摇头道。
大家也纷纷跟着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