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坼幽幽转醒,环视四周,所见皆是无比熟悉的陈设,知是邢捕头已将自己救出,送回了家中。此时天光大亮,显然这次昏迷时间不短。
“阿娘?”百里坼试探着唤了一声,只听门扉呀然,进来的却不是阿娘,而是邢捕头。
“小子,捡个死人也要弄上这一身伤,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叫阿娘,好不出息啊?”邢捕头嘴上调笑,脸上却是温煦之极,哪儿有半分苛责嘲笑的模样。
饶是如此,百里坼仍是讪讪,脸色不由红了。
“咳!你阿娘不放心你,亲自为你煎药去了。要我说,这药也大可不必,咱们幽司长年与这些幽人修士之属行征伐事,怎会没有些许善后的手段?幽司的金疮秘药实是出了名的好使,不信你且看看伤口。”
百里坼闻言低头掀开薄被去看,只见那奇门兵器撕裂的伤口竟然已经收口愈合,只留下蜿蜿蜒蜒的纷乱浅疤,依稀可以见得那金色奇兵的阴损。
“地道里的事情……”
“嗯,地道里的事情我已经知晓,倒是你还不太明白吧。”邢捕头道:“草丈人以鲁莽善斗扬名,把一身智计藏在满身戾气之下,那夜更是谋定后动,有事先埋伏的千万纸傀儡掩人耳目,加之其行功犹如冰下深水,幽昧寂静,纵是鬼道大家如讷言和尚也看不出丝毫端倪,你这亏,吃得倒也不冤。但让那程观砚的诈死得逞,于我却着实是阴沟里翻船。”
“哦?我听那小二说,这程观砚练得是什么九死秘鑑来的,名字倒威风的紧。”百里坼见伤口无碍,已是坐起身来,竖着听着邢捕头分析案情。这倒不是他有多喜欢查案,实在是那夜的一切太过离奇曲折,自己几度重创,又阵斩强敌,都是迷迷糊糊不知所谓,心中好奇直似火煎。
“威风,何止名字威风,功法也是威风的紧。这门功法源自汉末曹操帐下的一位摸金校尉,此人为曹操勘察陵寝时被困于一座古冢之中,久而窒息殒命,但那古冢之内地气深厚、灵脉环合,死魂非但未散,反而又合于肉身,待其还阳,便修成了这一种诡奇秘法,可以时刻接引九幽之气,举手投足都有莫大威力。其后曹操身孕,这位摸金校尉就远走西域,以一己之力建立莫大宗派,风头一时无两。但这门功法修习之时限制极大,即使有上佳灵穴配合塑魂也是九死一生,所以此人座下数千门人竟无一人得其传承。门人弟子见无法传承秘法,自然星散,这九死秘鑑也就流于世间,衍发出数百支派,威力各异,但尽皆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术,这九死秘鑑也就成了笑柄。虽说此术如今失了威力,但其行功之时,自闭气脉、命星暗昧,犹如黄泉之人昼行于世,用来装死确实再好不过。但不说草丈人,就是我与讷言,若是事先加些小心,也能分辨得出。”邢捕头所言,在修行界中算不得秘辛,但百里坼却是从未听闻的。
“这程观砚被酒馆中几人堵住,自知事不可为,于是借机装死脱身?可草丈人和他并非一路,那吊绳法器可是实打实的勒住了他,他又如何保证自己是假死而非真死?”百里坼神思一转已知这里尚缺一环。
“你可知程观砚那炼金的本事从何而来?”
“我想想……他有一件千变万化的金色法器,若是此物能够拉成极薄的金箔,然后以金箔包覆,就能造成炼金的假象?”
“照啊!你小子倒有几分聪明劲。这法器有个名目,叫做活金,乃是以附魂之术将妖鬼精灵一流附在黄金之上,再行熔炼,直至如臂使指、千变万化。其中的难处亦大,我就不去细说。他这一块活金,延展开来,怕是能镀出几万金砖,冒充个点金术,自无问题。”
“捕头,此法虽然精妙,可与其假死又有什么关联?”
“这块活金乃是程观砚行走江湖的压箱底的手段,平日里又怎敢现于人前?最保险的就是藏于体内。平日里,他就将此物藏于肌肤腠理之间,也算一副隐于皮下的软甲,别人伤他时,看似伤口极深,实则多半威能已被活金卸掉,同时亦能兼具易容化形之能。而草丈人以吊绳吊他之时,他更是将活金移至咽喉之处,抵住吊绳的无双大力,不致颈骨松脱。当时草丈人放在眼里的,不过讷言与那胡人萨西亭而已,对程观砚这混混并没放在眼里,自然不查。”
“这……”邢捕头说的轻巧,百里坼却吃惊不小,无论草丈人还是程观砚,所作所为皆是九死一生,说是脑袋挂在裤腰上玩也不为过了,如此行险的大决心、大毅力又是从何而来?
“唉。”刑克法叹了一声,道:“散修不易啊。天下灵气,太上玉液还真,次之五行元气,皆在洞天福地之中,天下万千散修所能得者,百不能一。散修所能利用的,不过是这些宗门修士所不齿的诸般杂气,诸如血杀之气、冤魂死气,杀敌虽也有奇效,但外损经脉体魄、内伤金丹炉火、冥冥之中还要损及阴德。如是修的越深,与大道去的越远,实是时时饮鸩,刻刻自误而不能止歇。在如此环境之下,这些散修自然都是凶厉至极,自己和别人的命视作草芥,只求在这不仁的天道之下争那一分上进之机!自身前途已绝,所能倚靠者就是外物,各式灵宝珍奇、祥瑞异兽,但凡现世,散修必趋之若鹜,偏偏名门大派也不是就清淡闲散,所以腥风血雨在所难免。要说,这世间散修在凡人眼中已是神仙似的人物,但这命贱之处怕是不逊于江湖草莽、市井游侠了。”
“所以,他们为了那岐魂珏如此搏命,实非个例,而是人人尽皆如此?那这修士的江湖得凶险到什么程度?”
百里坼为之咋舌,刑克法亦暗自苦笑:后生,这幽司哪里是好进好出的地方?
“哎,等等,这岐魂珏于鬼修真有如此大的功用?那为何会藏于郑王府上?郑王府上便没有修士看顾了?怎会被这么个混混得逞?”
“嘿,小子你问题倒多,且先好好养着,三日之后,我给你个明白。”邢捕头也不再说话,反手按着脑袋将百里坼按回了被褥。腰间铁尺叮叮当当一步三晃,已然是走出了房去。
这步态看起来,倒是惬意的很呐,百里坼心里念叨着,肚子却咕噜噜地一响。
“阿娘!在哪儿呢阿娘!饿了!”
辰州,自古湘西门户,赶尸巫傩之风犹盛,鬼修门派极多,自成“漫山碧磷火,连湖鬼幽灯”的风貌,鬼气之胜可见一斑。
可如今,放眼辰州,山林清寂无呦呦鬼啼,天光清净少鬼雾遮蔽,又哪儿有半分阴暗氛围?尤其是这一座恢弘道观,端得是琉璃顶子耀日光,瑞兽四伏接天灵,浩浩然正气,凛凛然天威,恍然间已有了几分天人气象?
“天人气象?可不就是天人所设!”道观前跪拜的一位老者扭着头,低声地向身后的年轻人讲着这座道观的秘辛。
“这道观,本是我们青云观的地界,自祖师传下,七代有余,名声不显,却也福泽一方。约莫半个甲子之前,君山柳龙宫的真人们看上了这地方,与老道我打个商量,借此观以为前栈,镇压此地的数个鬼修门派。乖乖,说是鬼修散修,那也都是几百年积攒下的好大家业,单说那万人大冢里的柳家,当年的家主只要将那柳木大棺盖子掀开,鬼嚎之声十里能闻,方圆里半天光全无,血色倾霄!可这柳龙宫到底是有数的名门,煌煌天威正法引下九霄青雷,更有青龙布雨、甘霖辟邪,一举将这些邪祟门派扫荡干净。”
老道初时出于恭谨,说话还很小声,说着说着已然是把自己当做了引下青雷的真人,说得是口沫横飞,意兴湍飞。
“你可知我今日叫你来拜山,所为何事?这还得从当年说起!当年真人们将这万人大冢镇压之后,却留其香烟一线,任其传承,此乃大道缺一的法门!然后鬼修贻害无穷,身为名门加以钳制也是应有之义,于是以十年为期,设下‘撞天钟’之仪,使冢中人择其十年内风头最劲的弟子前来挑战柳龙宫的真人,赢过了三代弟子,再挑战二代弟子,直至传法真人,若能全部胜出,便不必死,否则自然撞死于天钟之上。今日便是这十年一度的撞天钟,我带你来,就是要你看看仙家正法的无上威力。你我学不会,但若能窥见几分灵机,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报。”
“是了,太师傅,这冢中人何时来撞钟?又是何人来撞呢?”
“撞钟之时乃是正午,是一天之中阴气最弱之时,这自然是为了让这个弟子有力难出。至于,撞钟之人嘛,该是草丈人,此人数年之前横空出世,擅用纸人纸马借物代形,更有一根吊绳儿也是变化万端,风头在鬼修之中可谓最盛。”
“哦,草丈人的凶威徒儿也是听说过的。要是他来撞钟,这柳龙宫的神仙当真挡得住?哎,这眼瞅着就是正午了,草丈人呢?”
“嘿嘿,你看山下,是否已经有阴云密布,老道士告诉你,那可不是云,那是纸人纸马!草丈人与人约战,人后至,千万人形阴兵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