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照到刑克法身边寸许之处，便无法再越雷池，只是嗤嗤爆响，刑克法自然不管不顾，铁尺直取草丈人的草绳法器。草丈人面色骤变，深吸一口气，干瘪的胸膛如风箱似臌胀起来，漫天的人形腾跃更速，草绳也屈伸腾挪，甩着富商的肥躯躲避铁尺。刑克法身似急电，铁尺着实难以趋避，前两下挥击虽被草绳闪了过去，可却是虚招，第三下的直刺却实打实运上了真元，志在必得。
百里坼在一旁看得心旌荡漾，看情势这草丈人善用剪纸人形与各式法器，对于近似武道的近身搏杀却并不擅长，邢捕头这三记铁尺，若是在武道之上下过三五年功夫，那便可以轻松招架，草丈人却已经吃亏。想透了此节，百里坼也就多出了些许自信。
眼见得草绳就要被铁尺击中，草丈人眼中凶焰骤燃，勒着富商脖颈的绳结忽地缩紧，咯地一声，颈骨已裂。刑克法也不收势，铁尺自草绳中断刺过，将之一分两半，回身便将富商的尸首向百里坼掷了出去，百里坼跃入酒坊，凌空用尸身借力，腰肢一扭，已然背负尸身闪到了酒坊二层的栅栏之上，倒也露了一手不俗的轻身功夫。那被斩开的半截草绳落地之后，犹自如活蛇似地挣扎不休，断处粘稠黑浆喷涌而出，细细一根绳索，竟流出了数合浆液。
草丈人死灰似的脸上涌起阵阵红潮，喉间咕地一响，显然是硬吞下一口倒攻的鲜血，手上却不曾停过一刻，五指箕张，凭空一扯，星散四周的人形纷纷炸裂，将讷言咄咄逼人的火焰刀势逼散开去，邢捕头也一边疾退一边用铁尺圈个半弧抵挡爆炸之威，反倒是那胡人站的本就较远，只是扯起袍角在面前挥了一下，在面前布上一层薄薄的绿芒，并未趋避。
“邢捕头、刑大人，老夫这枯草结不是什么天材地宝，却也是一天一口心头碧血养出来的命器，这帐，你怎的算？”说来奇怪，这法器被破之后，草丈人说话声音反倒没那么沙哑骇人了。
“你本是生龙活虎的身子，却硬要练那尸解仙的法器，被尸气压的不人不鬼，本捕头毁了他，还能给你几年阳寿，你不谢我，还擅杀此人，此人乃是朝廷重犯，身负大案，你杀他，便是阻我办案，这帐，你又怎的算？”刑克法道。
草丈人桀桀一笑：“幽冥中人，本就该不人不鬼，什么时候练成了死鬼，也算是求仁得仁。老夫这条烂命，早就不再挂怀，倒是这岐魂珏，我是志在必得，哼，朝廷，我们散修蝼蚁似的人，跑了和尚，也就跑了庙，我怕你何来？”
刑克法道：“在场的三位，都是鬼道拔尖的高手，岐魂珏谁都想要，也就谁都拿不到，和尚是聪明人，蛮子也不傻，谁会与你一起做这一拍两散的勾当？你有想出头的心，却不知有没有没有以一敌三的本事？”
草丈人本想以岐魂珏为饵，联合那波斯胡人与讷言和尚将邢捕头和这无名小子灭口了事，可他的修为本就是三人之中最高的一个，抢来了法宝，自然是归他，胡人和和尚凭空得罪了大唐官府，还分不得半点肥油就手，这亏本的买卖谁会去做？他斜眼看看讷言和尚指尖腾跃不休的紫刃，和那胡人衣内若隐若现绿芒，暗骂二人没有骨气，一心向朝廷卖乖讨好，心下却也不慌，道：“邢捕头说的是啊，可如今此人死也死了，你的要犯是捉不回来了，至于那岐魂珏，这姓程的肯定也不会带在身上。审活人，你会，审死人，嘿，还得靠我们这些个不成材的散修。那蛮子会不会我不晓得，但这位圣僧只会练刀，这姓程的又偏偏得罪了他刀里的厉魄，若是被他化进了刀里，片刻之间就要被阴火烧个得形神俱灭。眼下能做这活儿的，也就只我一个了。”
刑克法看看讷言，后者倒也并未反驳。他心里也清楚，再过一时三刻，阴司就要前来拘魂，到时候别说是修练鬼道的散修，就是福地洞天里的真人，怕也问不出个所以来了。他轻叹一声，刚想让步，却听得那胡人开口：
“二位捕头，让死人说话，波斯人，也会。”
这波斯胡人并不擅长唐言，言语之间，十分滞涩，可却切中了要害，若是让草丈人独自审问这程姓男子，众人又无法查知其真假，难免被其诓骗。如今有两人可以御魂，虽然各怀鬼胎，但制衡之下，多半能够问出真话来。
“波斯吞灵法？也罢。”草丈人冷哼一声，似有不屑。胡人亦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
“如此甚好，你们二人便轮流施法，验出岐魂珏的所在，此事便即作罢，各位依旧逍遥，刑某这饭碗，也端得踏实。”刑克法抱拳谢过，招呼百里坼将尸身置于堂下，铁尺压住尸身背脊，显然是防备尸身被人抢夺。
草丈人也不谦辞，自怀中取出一枚猩红人形，用指尖沾取些许口水点在纸人口部。那人形飘悠悠自其掌中飞出，落在尸身胸口，几屡黑气自从人形中弥散而出，渐渐渗入尸身之中。众人皆盯着草丈人施法，等着听其探听到的秘辛。
那人形之上的黑气忽的明灭三次，骤然由黑转白，以讷言和尚对幽冥术的了解也只来得及叫一声小心，苍白死气就自人形中喷薄而出，于此同时，酒坊的地面开出数个裂口，无数纸人形自裂口飞出，扑啦啦填满整间酒坊。多数呼啸着袭向众人，却也分出数个将程姓男子的尸身卷入地下的裂口之中。
刑克法、讷言、波斯胡人各有机变，苍白死气来得虽快却也伤不到三人，只是仓促应对难免伤及气脉，应付随之而来铺天盖地的纸人时便显得十分狼狈。可怜百里坼没有道法护身，江湖经验也是不足，只是炸裂的死气就将他掀翻了出去，摔在柜台附近，虽然神智尚清，但经脉为死气所镇，不能动弹。
只见草丈人面色由枯焦变做苍白，进而由苍白化作死灰，双手颤抖不休，恍若承受千钧大力，可依旧连掐印诀，驱使纸人攻上。这些纸人充塞整个酒坊，何止万千之数，显然是事先就有所布置，偏偏今夜搅局者身份非常，功力也大为可观，方才不能发难，此时伺机而动，以一敌三，自然骑虎难下，只得拼尽。
以无备算有心，三人在散修中虽都各有声名，此时也不免吃亏，一身真元提不起来，只有招架之力，却无反击之功，仓促提起的些许劲力眼见得就要消耗殆尽。其中犹以胡人为最，身前身后幽绿荧光布成的屏障岌岌可危。
草丈人在散修之中以擅斗闻名，自然知道何时该当落井下石，扑向胡人的纸人骤然增多，只求迅速格毙一个对手。胡人见此情形，蛮性发作，虎吼一声，竟撤去了屏障，任由纸人铺在身上，只这一瞬，遍被裹成了茧子。草丈人脸上尚且未见喜色，那茧子之上就显出一个黑色孔洞，纸人尽被吸入孔洞之中，胡人的身子又逐渐显现了出来。
那胡人此时的样貌十足骇人，一张巨口占据了脸盘七成有余，鼻子双眼尽被挤在头顶。一股极强的吸摄之力自其口中而出，非但人形被他吸入，就连桌椅酒具也不能幸免。
此时场上四人堪堪打成均势，却苦了场边的百里坼，不能动弹的身子同时承受着波斯人吸摄之力，讷言的阴火侵蚀，草丈人的残留死气，着实苦不堪言，唯有后背处背负玄罡七打的地方，隐隐传来一股温煦正气，对抗身体里肆虐的各种气劲。这股正气逐渐条理他的身体气机，方才让他有了些许力气挤出一个苦笑，就见一道黑光自满天纸人中穿了出来，直取他的眉心。
“糟，忘了这使黑针的人物。”百里坼心中懊恼，黑光来得飞快，如今就连闭目就死都来不及，只能睁着眼睛看那黑针及身。忽的一道乌光自面前闪过，将那黑针收摄进了乌光之中。定睛一看，却是一支黑色短匕，也不知有何异能，竟将黑针尽数吸附其上。使匕首的，赫然是百里坼第一次来到酒坊时见到的傻呵呵的小二。
“大捕头哎，咱给你挡了这三根摧灵针，就算做咱的投名状，今晚上咱就是一路人了，等会儿再打起来刀剑无眼，你可记得容些情面。”说罢对着百里坼的额头一抚，一道气机自额头而下，与玄罡七打的正气里应外合，转瞬之间驱散了体内纠缠不休的死气。
百里坼早瞅准了场中形势，抖直了背后长枪，身如蛟龙腾跃，推出一点寒芒，直击草丈人鼓荡的胸腹空门。草丈人此时全副心思都在操纵人形之上，对自己的死气又有极大的信心，对百里坼失了防备，被这支袁天罡手制的辟邪圣器直刺入胸。玄罡七打本就克制一且幽冥邪魅，草丈人的胸腹之间又积存着大量的死气、尸气，二者水火不容，爆发出沛然反冲之力。百里坼虽自幼习武，却未修真元，枪尖再难寸进。
若是换了旁人，此时道心失守或许就被格毙，然而草丈人实为世间少有的凶人，越是生死之间，其心越是猛恶，无视入体的半截枪尖灼似火炭，一只手犹自掐诀，另一只手凭空一招则泛起淡淡苍白光芒，插向百里坼。
百里坼双手持枪，不能也不愿回枪自保，只得以枪为凭，一扭身子，让草丈人的五指刺在腰间悬着的铁尺之上。这一扭，一挡实将百里坼所习的武功发挥到了极致，不但以铁尺挡住了穿身之厄，还能合其刺击之力与旋扭之力扩大伤口，实为连消带打的妙招。然而二人毕竟强弱悬殊，铁尺虽挡下了这一击，其中暗藏的力道依旧能伤肺腑，百里坼喉头一阵腥甜，内伤已然不轻。
酒坊内斗法的四人除却百里坼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精乖人物，草丈人此厢只一分神，各自的反制手段便施展开来。胡人的巨口猛地吸气，继而在瞬间呼出，带出缭乱绿芒，一举扫落酒坊之中过半的人形。剩下的零星纸人也被刑克法以铁尺为媒使圈劲黏在一起尽数毁了去。讷言的性子本就最凶，不求破法，先求伤敌，将紫刃暴涨，扯出一条极长的火线，自草丈人的顶心直抽而下，竟是全无半分阻滞地将其劈做两瓣。
这凶人就这么死了？这鬼神似的人物是被自己的一击分了心神才被如此轻易的杀了？望着那被阴火灼烧着的尸体，百里坼心中波澜激荡。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大多，从第一次见识修士们匪夷所思的手段，到亲手参与将其中一人击杀，这其中的反差着实太大，百里坼又如何平静的下来。曾经的人生规划不过是练好长槊，找机会在西域博取边功，或是干脆去做那飞龙禁卫、执金吾之类的角色在长安混个出头，抱住家传的爵位，再把父亲调回关中。如今要面对的这一团乱麻显然已经大大超出他的设想，散修、真修、道法、真元，怪力乱神之物纷至沓来，着实令人应接不暇，却也有些许引人入胜之处，这一夜的激战，仿佛比之前的十七年加起来都更为充实刺激。退一步讲，当今天子崇法尚道，终南也是捷径，混迹修士之中，未尝就没有晋身之机了。
在他神思飘摇之际，其他三人尽皆调息完毕。此次对上草丈人虽然胜的殊为凶险，可毕竟刀头舔血的日子过惯，三人的心绪始终未乱，此时已在商量善后之事。其中那胡人最先开腔：“刑捕头，这宝贝，你的，萨西亭不要，草丈人的身上的冤魂死气，我的，可好？”
刑克法并非鬼修，对草丈人的继续数十年的死气没有兴趣，讷言和尚修炼的法门也与此无关，二人自不会拒绝，略一点头后，就见那从草丈人尸身上攫出一点碧光，缓缓吸入口中。那碧光似乎并不服帖，入口之后自那胡人七窍放射而出，嗤嗤发声，犹若火灼，胡人口中低吟，手中又现碧绿符印，自咽喉拍下，一路将那碧光压入肚腹中去。
“有劲道，吃不消，吃不消。”胡人此刻心满意足，效法长安客商惯用的姿势拱手告辞，径自出得门去，也不知用得何种挪移法门，倒留下满室的萤火久久不灭。
刑克法对讷言道：“法师，捕快儿素知你虽修鬼道，却是堂堂正正的磊落汉子，修行更是之修那紫刃寸芒，不涉外物，那祁魂珏虽好，你却未必有什么兴趣，你此行，又为的何来？”
讷言将紫刃收摄入体，显然也消了敌意，道：“贫僧之前亦已说明，此来主要是为了取那程观砚的姓名的性命。此人，仗着炼金术行骗已久，在他见欺于王爷之前，便身负数桩命案。年初他在陇西以炼金为名混入当地一户向道的龚姓人家中，窃其家传的一丛云芝，暴露之后便动了杀机，杀尽一家十七口。恰逢贫僧云游至陇西，见龚姓幼子的冤魂甚是凶厉，与吾之法门甚合，便摄入了刀中，发下了愿誓为其雪此冤仇。如今此人身死，但魂灵未消，不知捕头可否行个方便？”
刑克法对这和尚本无恶感，此事又不失行侠仗义的味道，自然点头应允：“坼儿，你下这地道中把那程观砚的尸身取来给讷言法师行个方便吧。”
百里坼经此一遭，已将邢捕头视为半个师傅，应允之下便钻进了那裂口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