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15年,民国四年,春。
这一年,日本胁迫北洋政府与之签订‘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此消息一传出,举国上下一片轰动,到处学生游行示威,以此表示强烈的抗议。
这一天,安阳第二中学的学生们也组织了游行,他们高举反对二十一条的旗帜,抗议之声震耳欲聋,响彻安阳城的大街小巷。
可是无论学生的力量多么强大,在军阀面前,无疑是以卵击石的。这场轰轰烈烈的游行,很快就在警察的枪声中结束了。
所有参加游行示威的学生,不论男女,尽数被抓进大牢里。其中也包括安阳富商洛家的养女——沐挽纱。
沐挽纱生着一张俊俏的瓜子脸,一头利索的上海剪更是衬托出她的聪慧果敢。她总是穿着蓝衣黑裙的校服,参加安阳城各种新潮活动,从来都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她敢于冲破旧思想,吸收新潮流,是典型的新时代女性。
饶是被关进了大牢,沐挽纱依旧没有半分屈服:“中国人就是这样对待中国人的么!国家就是因为有太多这样的败类,才会遭受外敌欺辱!不过我们是绝对不会屈服的!”
其他学生纷纷附和:“对,我们绝不屈服!”
除了那坐在角落里的男人,他看上去二十五左右的年纪,戴着一副金丝眼睛,穿着一身黑色长衫,看起来虽然温文儒雅,但是身上却带着一股掩藏不住的忧郁。此刻他眉头紧拧,面色十分难看。
沐挽纱发现了角落里的他,便上前问:“秦老师,你怎么都不说话?”
秦永诚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自责和无能为力:“是老师没能保护好你们,对不起。”
沐挽纱忙劝慰道:“老师您别这么说,我们知道,您也是没有办法。”
秦永诚黯然垂首,不再说话。
沐挽纱看着他落寞的样子,心里十分不忍,但她不知道还能如何安慰他,便也不说话,只默默坐在他身旁。她看着从小窗口透进来的月光,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那身影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高傲和冷漠,可对她,他所有的高冷都能化为绕指柔。她轻叹口气,在心里默默道:“老爸…”
在牢房里待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日早晨,沐挽纱才被养父洛谨弘接回去。
俩人并排坐在轿车狭小的空间里。沐挽纱不知该怎么跟身旁的男人解释,她怕他生气,怕他责骂,所以一路上都不敢说话。
洛谨弘的脸色很是难看。他的五官本就是那种带着一丝冷酷的俊朗,再加上此刻冷漠的表情,看上去更加冰冷了几分。
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洛谨弘先开口道:“你实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知不知道参加游行示威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万一不小心打到了你,怎么办?你让我怎么跟你死去的父母交代?你能不能听话一点,能不能不要让我们为你操心!”
沐挽纱从未被洛谨弘这样吼过,她吓了一跳,忍着眼泪,原本的愧疚和自责顿时化为了委屈和气愤:“你已经养了我十年,又何须跟我的父母交代!若你嫌我烦,为何要来救我?就让我死在牢里好了!”她把头转向车窗的方向,抬手狠狠拭去不争气落下的泪水。
洛谨弘最见不得她落泪,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论她犯了多大的错,只要见到她的眼泪,他即便有再大的火,都再也发不出了。他用力掰正她的身子,从西裤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语气也不由柔了几分:“小挽,你知道的,爸爸是因为太担心你,才会对你凶的。爸爸昨天之所以没去接你回来,是因为想让你多少吃些苦头,长点记性。你可知道,爸爸这一整夜有多担心你?”
沐挽纱看到了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的胡渣,心里不禁有些发疼,却还是赌气地别过脸:“你终究不是我的亲爸爸。”
洛谨弘眉头微微皱起:“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都比不上你亲生爸爸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可是小挽,你要知道,爸爸对你的疼爱绝不会比任何人来得少。”
沐挽纱鼻子一酸,眼泪再次啪嗒啪嗒落下。洛谨弘不断为她拭去脸上的泪:“不哭了,待会儿把眼睛哭肿了,奶奶看见了会心疼的。”
沐挽纱这才勉强止了泪。却仍然倔强地不愿理他。
洛谨弘握住沐挽纱的手,柔声道:“好了,别再跟爸爸赌气了,乖。”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越是这样温柔,她便越是没来由地烦躁。她用力挣脱他的手:“我不喜欢你是我爸爸!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认为自己真得是我爸爸?我爸爸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他已经死了,我早就没有爸爸了,你知不知道!”
洛谨弘眼里闪过一丝丝挥之不去的愧疚:“你的亲生爸爸为了救我而死,你恨我也是应该的。只是小挽,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弥补对你的亏欠。你本该得到的父爱,我一分一毫都不会少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沐挽纱无力地低下头,“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的意思…”
“小挽,不要再生爸爸的气了。”
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沐挽纱的心不禁一痛。她的态度终于好转,只是还是带着一丝余气:“那你答应我,以后都不许阻止我参加任何活动!”
洛谨弘的唇角也渐渐浮出了一丝微笑:“我哪次没阻止,你又哪次没参加?我还能阻止得了你么?”
沐挽纱不禁‘噗嗤’笑出声:“那是!你要是敢管我,我就哭给你看!”
洛谨弘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真是拿你没办法。不过那些活动都很危险,你要知道爸爸会为你担心。”
沐挽纱红了眼眶:“对不起,老爸,我无法控制自己。不过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我能保护好自己。”她突然认真地看着他,“老爸,我以后能不能不要叫你‘爸爸’了?”
洛谨弘眼里闪过一丝受伤:“我知道,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不是的!”沐挽纱忙挽过他的手臂,脸贴着他的身子,“你很好,真得。我很爱你,也是真得。只是你不觉得其实我们的关系更像是朋友吗?完全不像是父女嘛!再说了,你也不过大我十二岁而已,哪能当我爸爸嘛!当我哥哥还差不多!”
洛谨弘伸手打理好沐挽纱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眸中满是宠爱:“我之所以让你叫我‘爸爸’,是为了弥补你缺失的父爱啊。不过你想怎么叫便怎么叫吧,只是在奶奶和你大伯面前可不要乱叫,他们思想传统,只怕不能接受。”
沐挽纱高兴地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口:“谢谢你,老爸!这十年来,有你在我身边,我得到的父爱真真是大如泰山了!我很满足,很开心!嗯…我看我还是叫你‘老爸’吧,都已经叫了十年了,一时还真是想不出来该怎么称呼你。”
洛谨弘宠溺地摇首:“都已经十七岁了,还是那么孩子气。”
这时,正在前头驾车的洛家司机老张看着后视镜笑道:“二老爷应该娶个夫人回来,好给小姐母爱,这样或许更有利于小姐成长。”
沐挽纱瞬间瞪大了双眼,气呼呼地看着老张:“老张叔,我不许你这么说!老爸是我的,我不允许他娶妻!”她认真地看着洛谨弘,“老爸,你答应过我你永远都不会娶妻的。你要说话算话!”
闻言,洛谨弘和老张都不由笑了起来。他们只当她是孩子,讲的话也是童言无忌。
可是只有沐挽纱自己心里明白,她已不再是小孩子,也有了大人的思想。她刚才说的这句话,也绝不是童言,而是发自内心。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爱洛谨弘,很早之前就开始爱了。从前她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爱,可是随着年龄的长大,她渐渐明白了。她之所以不想再叫洛谨弘‘爸爸’,也是因为这个日渐滋长的爱意。可是如果打破了这层关系,她以后又该怎么面对他呢?所以,她还是选择继续保持这种关系。这样至少还能肆无忌惮地亲近,因为唯有这样的亲近,是自然而然的,不受任何非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