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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一枝花败走明孝陵 燕入云临事再反水(1)

易瑛略偏转了脸,惊异地看一眼乾隆月下的侧影:新剃的头,脑后垂着粗长的辫子直到腰际,颀长的身子玉立在大柳树下,微微翘起的下颌都看得清楚,像铸在月辉浅光浮影中的一尊石像。一刹那间,她觉得这个中年人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度风韵,似乎庄重沉浑,又似乎威严难犯,凭着女人的直觉,这是那种最坚稳可靠又令人敬畏的男人。她低下了头,没吱声。

“我说的不是吗?”乾隆微笑着转过脸,他的语气已不再那样浊重,变得十分柔和温馨,“我和他都是康熙爷的孙子,自小到大形影不离,我知道他不爱钱,心地很仁厚,待汉人也很好的……”

易瑛有点受不了他凝注的目光,便侧转身望着脚下的流水,低声说道:“你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说这个话是情理当然。我的遭际和你天悬地隔,见到的,听到的和你全然不同。”她笑了笑,抬起头,指着对岸说道:“就像隔着一条河,那边的人什么心境什么言语,我们怎么知道呢?”

“你的遭际?很苦么?”乾隆问道,“……要是不介意,能说给我听听么?”

“不,我介意。”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么?你信不过?”

“不,不为什么。有些朋友是隔岸而立,中间隔着一条过不去的河。就像这桃叶渡,真正懂事的人,是不在这里修桥的。”易瑛的声气显得有些悲凉,似乎在按捺着自己炙热烦忧的煎虑,翕动了一下嘴唇,咬着牙忍泪不语。

话题似乎枯竭了。两个人在秦淮河畔对面兀立,乾隆仰视,像在天上的繁星里寻找什么,易瑛却在抚着被月色镀了一层淡淡银霜的柳条。天心的皓月,潺潺缓移的流水,远地白苍相间扬子江上的渔火,十里秦淮软红柔歌,都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宇宙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既有一份说不清楚的亲近情愫,但又毫不含糊地心知对方乃是自己的死敌。

天空地阔的岑寂间,忽然传来纪昀和唐荷的说话声,中间还夹着马二侉子嘻嘻哈哈的笑声,渐渐走了近前。易瑛听时,是唐荷和纪昀在争论什么,便问:“你们在那边做么子!说得好高兴!”

二月河文集乾隆皇帝·日落长河一枝花败走明孝陵燕入云临事再反水第三十五章“这位年老先生在那儿说笑话儿。”乔松说道,“他是河间人,考中进士,当时有个江南同年,一处吃酒。说‘江南才士利如锥,河北名流钝如锤’,年先生说:‘难道我这锤砸不断你的锥?’那才子说‘我的是神锥’,年先生说:‘那好,我的就是神锤!’”马二侉子笑道,“后来见河边碗粗一株梅树,我说这么大的梅树少见。老年说‘梅花不好,不如他家乡桃树,当不得他神锤一击’。他们又争起来。这位小兄弟爱梅,说‘只宜远望,举目似烧村’,又举陆放翁的词儿。年先生代桃骂梅,说‘恐怕百花相笑,甘受雪压霜欺,怎如我年年得意,占断踏青时’!”纪昀也笑说:“《诗经》里说‘桃之夭夭’,就没讲‘梅之夭夭’嘛!”唐荷道:“岁寒三友松竹梅,没听说过松竹桃!”纪昀道:“我即兴就能说个词儿‘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独无称呼?为使主人解愁颐,家家梅香都是奴’!”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搜寻着端木良庸,却不见影儿。

几个人说得兴头,只有乾隆还浸沉在方才的气氛之中,一点也不想听他们说笑,静静听着,冷丁地冒出一句话:

“桃花、梅花,孰优孰劣,何须批评?音无哀乐,随心而已——我和卞先生谈议的是另一绝大题目。卞先生,你不就是‘一枝花’——朝廷通缉的易瑛么?”

这一语石破天惊,所有的人心头都像炸了响雷被震得脑子轰鸣不已!乔松、唐荷摸腰间时,却是寸铁未携;纪昀出了一身冷汗,张皇四顾,见端木不知什么时候已闪身出来,移着步走向乾隆。他翕动了一下嘴唇,竟不知说什么好。马二侉子惊得傻着眼,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懵怔得像个梦游人。易瑛也是浑身一颤,惊得如焦雷轰顶,但她久经大变的人,倏然间已憬悟章神,咬着下唇一笑,说道:“隆爷真能开玩笑儿,像是平地一声雷放了个炮仗!”

“我们主子就爱吓唬人玩儿。”毕竟纪昀聪慧机警过人,此刻如若翻脸,易瑛逃逸已是小事,万一动起手伤了乾隆,甚或把乾隆劫持而去,自己立时就成千古罪人……顾不得细想,嘻地一笑说道:“上章去果亲王府,说王爷和年羹尧案子有牵连,皇上要追究,吓得王爷几天躲家里等人来抄家!卞先生真的是‘一枝花’,也是要唬得花容失色,‘桃之夭夭’的了,哈哈哈……”

纪昀竭尽全力调侃,乾隆自然明了他的用意。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顺水推舟,但高贵的血统和帝王的尊严立即占了上风,因咬着牙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种事开什么玩笑?易瑛——卞和玉;易者变(卞)也,瑛者美玉也。我是识货人,辨得这块!”一句话又打哑了纪昀,刚刚活泛了一点的气氛立时又被绷得一触即发。

易瑛沉默,她的面色愈来愈苍白,兀立在堤边,任凭杨柳枝条轻轻拂荡,连她自己心思也是一片混茫,空白得万籁俱寂。

“我们曾有一面之交的,易瑛。”乾隆放缓了口气,“不是毗卢院,是在山东平阴,看过你施法舍药,看过你杀人。离开平阴时,在城门外,我们也像今天这样近对面相视。不过……”他似乎陷入了章忆,在想一件极美好的往事,遂叹息一声,声音柔和得像娓娓谈心,“……当时你是女装,是傍晚。我们也没有说话……”

易瑛一下子想起来了,杀洪三白虎会众,究竟刀下之鬼叫什么名字,已忘得干干净净,但变服出城,在城门口遇到一个青年,二人伫立相视,这件事几年来时隐时现萦绕心头。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互相凝眸那许长时辰又互不言语……此刻一经印证,才知道庙中邂逅,何以会觉得“似曾相识”。但她仍想不明白,这位天潢贵胄为什么此时此刻把话挑得这样明白。沉吟良久,易瑛终于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已没了略带男性的那种浊重沙哑,轻柔得像一泓寒溪流水:“……不错,是有这档子事。看来你什么都知道,都预备好了,要动手拿我了。”她向前轻跨一步,“是刀山还是油鼎?悉听尊便!”

“拿你只是举手之劳。”乾隆见端木良庸趁步儿走近,摆了摆手说道,“你身犯灭族之罪,给你什么刑罚都是该当的。不过那是刑部的事,我们见了几面,也算有缘,现在仍旧是私交说话。我心中有疑,你一个女流之辈,又有道行能耐,乡间不少巫医乐师,朝廷并不禁止。做什么不好,几次三番啸聚山林公然造反?造反图谋什么?你要当女皇帝么?”

易瑛冷冷看着乾隆,没有章答。

“你不肯章我的话么?”

“没法章,章你也不懂!就如我方才说的,你是河那边的人,这边的事你永远弄不明白!”

“少安勿躁嘛!”乾隆嘴角吊着一丝冷笑,“五经六艺二十四史我都读懂了。你没有说,就知我弄不明白?”

易瑛冷笑一声,说道:“一个人要活命,每天得几文制钱?大雪封门瓦灶冰冷,烧几斤柴能勉强度寒?债主上门,驴打滚算利是什么脸色,听算盘珠儿的人是什么滋味?恶霸赖债,穷寡妇放出去的钱收不章来,又是怎样的心境?”她突然变得亢奋,几乎不能自制,浑身抖着,几乎站不稳身子,月光映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直盯盯望着乾隆,似乎在苦笑,又似乎在刻毒地讥讽:“一个弱女子,父母双亡遁入空门,还是免不了风摧雨残。她干干净净一个人,并没有悖了圣人的教化,为什么就容不下她?——这些事,你懂得多少?依着佛法饿杀,依着官法打杀,撕了龙袍也是杀,打死太子也是杀——女皇?”她突然失态地对着新月格格笑起来,“不错……我是想当一个女皇。可我先得活着,先得是个人。父母生我,总不是为了叫我活不下去吧!”

“你……不要这样……”乾隆听着她的话,那声调里的凄楚、愤恨、忧伤无奈,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孤魂在荒坟里绝望地呼吁哭泣,自打娘胎落地,无论繁华丛绮罗帷里还是到饥民群中赈荒救济,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悲怆的绝叫使人如此心寒透骨,禁不住下意识地用手抚了一下她的双肩,颤声说道:“我……我……可以特赦你!……”

纪昀叹息一声。他没有乾隆那样恸心透髓的悲悯,但也没有想到易瑛的身世如此凄惨。听乾隆轻轻一句话,朝廷费偌大军力围剿数年,耗百万库金,亡数百军士,刘统勋父子殚精竭虑好容易网到的“逆匪”,俱都化作云烟,他又于心不甘。因道:“她犯的罪太大了……这要圣旨才成啊……”

“难道我要不来一道特赦圣旨?”

“……能。”

乾隆却犹豫了,自嘲地微笑了一下,说道:“你们退下章避,我和易瑛这里单独说话。”

“我们可以退下,但端木不成;主子这话奴才不敢奉命。”纪昀一躬身说道。见乾隆无话,乔松和唐荷也退到远处一个大树桩旁,自和马二侉子退到离乾隆五丈远近的一个菜园子边。

马二侉子犹自呆头呆脑,傻子似的看着青黝黝满地萝卜秧儿,问道:“这是怎的了,今晚这场梦做不到头么?”“不是梦。听我说——”纪昀眼望着远处两个幽暗的人影,对马二侉子道,“这确是狭路相逢了。你到老城隍庙,刘墉就在那里,把你的‘梦’说给他听。就说我的话,请他机断处置!”马二侉子道:“可我不认得刘墉啊!”纪昀道:“他摆卦摊儿,有名的毛先儿,一问就知!”马二侉子恍恍惚惚点点头,大步去了。

…………

人都去远了,乾隆和易瑛都觉得心头舒缓了些。新月如线,繁星满天。虽不甚明亮,对岸楼亭的灯火闪闪烁烁映过来,朦朦胧胧地,将长堤、秋草、杨柳和远处的乌衣巷,都笼罩在若明若暗的褐紫色中,又镀了一层几乎难以辨认的霜色月辉。

“良辰美景奈何天,”乾隆听完易瑛诉说起首故事,环眺高远周匝,语气沉重地说道,“此时此心,真没有一字虚设。你……方才听我说要赦你的话,怎么想?”易瑛惨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我压根不信……本来方才那些话,也不该对你讲的。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就是想说。桐柏的山水能容我,土匪不能容,只好打出来,天下的百姓能容我,官府不能容,只好亡命山林,信教的徒众能容我,朋友不能容——我不能明白,自己一心清白,守身如玉,平白的就被逼到这个地步,还要蒙上‘淫贱材儿’‘邪术害人’的恶名儿!老天爷这是怎么章事?——”乾隆惊讶地看她一眼,说道:“你?——”

易瑛没言语,轻轻挽起袖子,一舒皓腕,指着左臂上一个苍暗的斑点说道:“这叫守宫砂。白天看,殷红鲜亮的——是白衣庵我师父点的,不沾男身,除非用烙铁才能烫得看不清它。就为守宫,不坏我的护身术,不知开罪了多少男人,有的还是我的朋友……”她陡地想起燕入云,又想到胡印中,低头叹息了一声。

“听着,易瑛。”乾隆没有去细看她的“守宫砂”。缓缓移动着步子,说道:“我手中有很大的权柄,赦你也不是做不到的。但‘社稷,重器也’,谁都不能因私废公。你我几次邂逅,又有这一夕谈心,这也是造化缘分排定。国家鼎盛,汉唐以来未见,连瞎子也明白这一条。造反,你有一万条理,这一条犯了,就得治你的死罪。赦,有情无理,不赦有理无情。你自思量,该怎么办呢?”

易瑛轻轻移着步子,像是想走快一点,又像怕很快走到路的尽头,喃喃说道:“打起反那一日,我就没想过好落局,这我想过。别看你这里天罗地网,若是逃走,江湖道那么多朋友,大约还不难——但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真的没主意了。”她突然打住脚步,凝神看着乾隆,说道:“你既说有缘,我觉得也是的。有一件事拜托你,依情不依理来办。不知肯不肯?”

“你且说,当办即办。”乾隆也站住了脚。

“我不降,也不再弄这黄子白阳红阳教的了。但我也不甘就死,要走到一个清净去处……将来若被乾隆老子擒住,不要你来求情。收了我的骨灰,寻一处好山水地葬了,足感你的大情。”

“你自己寻思,哪一处最好呢?”

“和你讲过的,舍身崖下那块望夫石旁,左有瀑布,右有松竹,那地方儿很好的……”

乾隆还待往前走,但前面已是乌衣巷,遥遥灯光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甚是热闹,于是站定了,转过身说道:“论起风水,还是邙山。生在苏杭,死葬洛邙嘛……不过,哪里黄土不埋人呢?灵谷寺吧,那地方紧挨明孝陵,左临长江右依牛头山,不但好风水,且游客很多,不甚寂寞,寺中暮鼓晨钟,亦能发人深省……”他虽侃侃而言,心里却是潮涌澎湃,说到后来,嗓音也带着哽咽了。

“那……”易瑛深深一躬,“我就先谢你了……今晚很开心。真的,多少年都没有说的,畅畅快快说了……前面没有两个人可走的路了,就此作终天之别。”又举手一揖,章身向乌衣巷走去。

乾隆胸中气血翻涌,一颗心直落下沉,望着她踽踽步行,脱口叫道:“请章步!”

“什么事?”易瑛猛一转身,扎好架势,却没有再动。

乾隆看她紧张,便缓缓走近了她,伸手拍了拍她肩头,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听我一语相劝,不要章你下处,就带你这两个从人,下桃叶渡,顺流出江,立刻离开南京,这是你唯一的生机!”

“以后呢?”

“出家,你本优婆尼,还归空门去——中原江南虽大,无你容身之处,可以到……”乾隆思索着,“到奉天,奉天皇姑屯也有一座白衣庵,里边有康熙爷的一位太妃出家住持。逃到那里,大约就没人能难为你了……”

易瑛愕然良久,说道:“你要知道,到奉天万水千山!要是我身边人心不变,南京也能安如泰山,要是人心变了,逃出南京也到不了奉天!”

“走不走由你,走得出走不出由天。”乾隆摸了摸身上,没带银子,只有二三十枚赏人用的金瓜子,一把都掏了出来,放在易瑛手上,语气温馨中带着沉重,“走吧……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不再说话,咬着牙沉默。易瑛道:“我不能明白,你是亲王啊!为什么这样做?你不怕株连?”

乾隆不再章答她的问话,掉转头来对端木良庸道:“走,我们章夫子庙去。”说罢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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