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庆五十五年,初春,依旧是冷得彻骨,黄箬的离开已经有五年了。之前整一个冬季,宫闱里都十分地繁忙。母皇需要歌姬百名,月黎接到的旨意,这些歌姬一个都不能是男人。为恤民意,亦是为了母皇已然年老,美色亦不能再见。
御医张罗了一些延年益寿的方子,也不乏道人术士开的偏方,所谓能够长生不老。上殿之时,有方士展开一卷巨大画幅,上绘一舫,数十人像端正站于舫中央,远方遥遥闪着金光,即言,“皇上请看,奴等行至汪洋,偶见屿上紫光大盛,众人皆惊,登岛环视,此亦弹丸之地,竟然枣大若瓜,食之甘饴。仰视穹顶百鸾蔽日,鸟鸣洪亮。一丹童丹药于奴,道是其师献于厚泽施天下之君,”
言罢,方士与数随从跪地齐呼:“吾皇恩德,上感仙道,下泽黎民,必定洪福齐天,伟业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群臣也照着山呼了一遍。
母皇怏怏的脸上居然显现了精神,笑道,“仙人何号,修道于何处?此屿唤何名?”
“丹童未报师尊名号,仅说是此屿唤作贵莱,若是有缘,吾皇必能相见。”随从恭恭敬敬地跪着,由着方士滔滔。
“也罢也罢。既然仙人所赐,必定乃是灵丹。朕要重重赏你们!”金银布帛,洋洋洒洒赐了几十箱。这些举着方士幌子的人,再三谢恩,抬着箱子出了大殿。
偷偷地看了一眼方士的嘴脸。
果然是小人得志!
我默默地想唾上一口,但想起自己所在的地方,便老老实实地回过神来。
“橙娇,歌姬之事可有办妥?”天青帝的神色越发光彩,这些都是能让她欢愉的事情,她也愿意每日不耐烦地提起。
橙娇,肌如白雪,负责宫中礼乐,是礼部侍郎的女儿,因两年前在庆年大礼上,舞得轻姿,一曲《安如斯》将母皇的心神摄去,便准留在宫中,为歌姬总掌。
“启禀皇上,娇已然按照旨意。迷得五十名歌姬,都是地方各郡能歌善舞之女。奴仔细察看,这些人也是可用之才。”
天青帝大悦。
正要打赏,却听闻橙娇有事要奏,便问,“橙爱卿是否有何难处?尽管道来。”
群臣见到她面露难色,即可竖耳倾听。
“昨日,郴州所送之歌姬,奴一一阅过,却发现一个蹊跷事情。”
“蹊跷?说来听听。”
“有女名唤婉思,竟然与五王爷长相极近,恍若一人!”
这般一说,所有的人都议论纷纷,将信将疑。
我轻轻地咳了一声,心内惶惶。
天青帝听得,脸上万般情绪,思忖一会,急忙问道,“这人在哪?快快宣来。”
“五十歌姬,早早待在大殿门外。”
“宣!”
侍人一呼,“宣婉思觐见!”
一女子黑发如瀑,身形亦似无骨,仙袖飘飘,舞进殿来。
众人一见,大呼神奇!“这简直就是五王爷!”“莫非五王爷转世?”
天青帝几乎从大殿之上疾奔下来,丢了皇上的威仪,紧紧地抓住她,“你一定是我的皇儿!”
“奴仅是郴州歌姬一枚,安敢侮辱五王爷圣尊!”
母皇愣了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异样,将她一把推开。婉思跌倒在地上。
这个暴戾的女人瞬间把气撒在澹台娇身上,怒喝道“这人不是我的瑶儿!你这是戏弄朕!”
橙娇也不敢说天青帝不讲理,连忙跪下,叩头道,“奴知罪!”
“朕乃瑶儿的生身母亲,已经历丧女之痛,你竟然敢把她召进来,重揭伤疤。该当何罪!”
“奴罪该万死!皇上开恩!”
“来人!拉入天牢,听候处置!”咆哮之声振聋发聩!
这个婉思显然是没有见过皇宫里这般的气势,竟然吓得战战兢兢,纤纤的身体在大殿中央,猛烈颤抖起来,畏缩地把头埋到了胸前。
这不是白瑶!
白瑶绝不可能是这样的!她只是空有一副白瑶的皮囊,除去皮囊,简直判若两人!
我的嘴角提了提,因为心间的石头落下了。
橙娇撕心裂肺地求饶着,却被月黎的御前侍卫连拉带扯地拖出了大殿!
这个女人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婉思依然瑟瑟发抖。
文武百官的惊奇眼色也慢慢销匿,看来这个人真的与五王爷毫无关联。
不知道什么时候,耳朵凑近了一个声音,“她还真不是五皇姐。”
扭头一看,是八皇妹的低语。
我点点头。
子夜,蜡烛熄灭,白天的事情却越发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奇怪自己是不是已经放下了白天的质疑,答案是否定的。反而是越发觉得质疑。
从五皇女毒发身亡后,我连她的骸骨都没见到过。一切都是由龙小婵打理的。
如果龙小婵就是当年的白飘兰?如果龙小婵掉包了根本没有死的五皇女?五皇女根本就是换了一种身份重新回到皇宫的?
不过,母皇怎么会对自己如此熟悉的女儿那么排斥?澹台娇说这个女子来自离皇宫数千里的郴州,她跑那么远作甚?而五皇女用了五年的时间修习了舞蹈,而且放下姿态做了歌姬?
她毫无当初的气质,根本没有当初的影子,竟然变得如此柔弱,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的疑问越来越深重。
这一夜无眠。
等待着东方肚白,却等来了一场阴绵的雨汽。
油纸伞在我头顶张开,如玉的雪白,龙小婵的娇滴滴,似乎昭示着这个侍人依旧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对她温柔地笑笑,我陡然意味深长道,“人世间本就没有解不开的心结,没有消散不了的冤仇。龙小婵你说对吧?”
“王爷怎么突然想到这些话的?”
“昨日婉思进宫,想必你也听说了。让我想到了五皇姐。”
“王爷还介怀么?”
“都已然过去那么久了。我想去看看她。”
龙小婵点点头。
雾气里的桓山,一座孤零零的坟茔,显得特别苍凉。隆起的小土坡上,细细密密地长了不少的杂草。
五年了,再多的情仇似乎都被她的离去渐渐化解。
“婉思来了,带着你的影子。”我默默地说。
龙小婵在一旁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低头不语。
“这也许是皇姐你最好的结局。若有机会,我会好好对待婉思。我知道这是你安置在人间的最纯净的分身。”
雨声有点大。
我触了触身边这个娇弱的侍人,“我们回去吧。”
她不解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默默地陪着我。
这里的气氛略显诡异,总让我冥冥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回府的路上,听闻到消息,澹台娇被囚禁了。婉思也被剔出了歌姬的名单,在宫中静候母皇的谕旨。
但是我知道,这等于打入了冷宫一般,天青帝终有一天会记不起她的名字,也许这就是天青帝的目的。
忘记婉思,忘记五皇女。忘记痛。
“婉思在哪里?”我这样问赤珏。
第一时间,我先想到了她,这个身在宫中最枯燥的地方,却生得一副智囊的女人。
“在最不可能的地方。”
“最不可能的地方……”
“这是一个人最奇怪的情感,既不想揭开伤疤,又无法放下。”
“你是说,在母皇的宫里?”
“不错。”
赤珏一脸肯定。
天青帝竟然把她藏起来了。她明知这个女的不是自己的女儿白瑶,但是仍旧放不下这种情感。
我本要告辞,赤珏却逾越礼仪地拉住了我。
“王爷,万事小心为上。”
心中不觉一惊,莫非赤珏想告诉我什么?我看着她的时候,她却不说话了。
我便不问了,缓缓离开了这方看不见的囚笼。
小婵在门外接我。
这是我多了一个心眼的安排。
如果婉思是白瑶,那么跟龙小婵肯定脱不了干系。于是我不想让她参与。
转念一想,似乎龙小婵又不会做出违背我的事情。乌雅飘兰干练大胆,龙小婵却始终在我眼里是一个腼腆、羸弱的女孩。
“王爷,您要是找人,直接把她找到府邸里好了。或者您如果需要她,尽可以把她调到府里作为侍人。”
我差点忘记,小婵是不认识赤珏这个人的。知道赤珏的只有红袖和白飘兰。
努了努嘴,笑道,“不必,我是来找她们的尚书的。”
小婵嗯了一声。
“这个尚书是我的旧交,便叙谈几句。”我编了一个慌,糊弄下龙小婵这样的小女孩还是可以的。
她微微一笑。
赤珏究竟想让我小心什么?
这件事情,我还是想不明白。
“王爷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八皇妹的事情。她最近似乎有些闷闷不乐。”我反映得很快。
“我也听说了。似乎是她的门庭太过冷清了。以前皇上经常会去看看她,或找她觐见。如今,皇上倒也不关心八王爷了。”她多嘴地来了一句。
嚼皇上的舌根子是要处死的。龙小婵不懂,我也不介怀。毕竟我不是天青帝的亲生女儿。
“八皇妹还是一个孩子,天性贪玩。这般冷落确实受不了。”
小婵提议道,“那王爷去看看八王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