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卓自然猜得出这层意思,但他只是淡淡的抿着唇,薄唇一线,薄情寡言。若是搁在旁人身上,只怕只是惹人厌恶憎恨,但是放在他身上却并非如此。
他是天才生的帝王,合该睥睨天下。
只是像他们这样的俗人,都该要敬而远之了。
唐微自嘲一笑,看着眼前人,一拱手道:“以前是微臣走眼了,陛下,您当真是天生的帝王,势必会统一千古大业。微臣恭贺陛下,福寿绵延,长命百岁。”
公孙卓似乎没听明白他话中的讽刺之意,转过身来看着他的脸,沉声道:“你向来随性,既然想要讽刺朕,何不挑明了说,这样婉转压抑,不觉得心中不舒爽么?”
“陛下向来寡言。”唐微退后一步,拱手道:“今日说这样多的话,着实是让臣惶恐。陛下与臣君臣之距甚是遥远,臣又怎能逾越,惹的陛下烦心。”
公孙卓还是抿着唇,淡淡的看着他,突然冷然一笑,“唐微,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既知我不会杀你,为何还装这种腔调,当真是让人生厌。”
“我怎知你不会杀我?”唐微也收了架势,淡笑道:“公孙卓,我唐微上无祖宗庇护,下无手下效忠,实在没什么底气与你相比,更何况你连方绮罗也能舍弃,何况我一介小民?”
话音才落,便觉劲风扑面而来。
“嘭”的一声,唐微和公孙卓接了一掌,公孙卓掌势凌厉,双掌相接之后第二掌随即挥上。掌风卷起落花无数,便像是凛冽的风。唐微本被他第一掌震退了三步,见他毫不见停手之意,眼中火星一燃,笑道:“想打架该早说。”说完,竟是不躲不避,双掌推出,以快打慢。他往日里虽然嬉笑怒骂,但内力却是雄浑浩瀚,这一掌不躲不避的撞上去,竟然是要以内力相搏,丝毫不顾及招式章法。
又是“砰”地一声,两人脚步错开,唐微内力到底不如由天下第一人教养长大的公孙卓,在公孙卓受伤内力受损的时候,接下他两掌便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公孙卓却丝毫不退让,举掌再来。唐微剑眉一皱,心中终于也有了战意,衣袖横飘,出手再接,三掌之下真力外溢。劲风卷起的蔷薇花瓣轰的一声碎成粉末,围墙之上裂纹绵延,便如惊雷。
两人身形终于在这三掌之后略微分开,唐微眼中冷光一闪,衣袖横漂,手中热烈火焰掌蓄势待发,只是这一掌将落未落,突觉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从旁压到。他却不急,只回掌向下挡架。
两人便在这方寸之地来回相斗,一个是天下第一人的衣钵传人,一个自由奇遇颇多,算得上是年轻一辈的第一高手,找不到一点破绽。
小半个时辰过去,终是唐微不敌公孙卓悍勇无比的真气涤荡,被他一掌拍在胸口,面色苍白的退了三步。
公孙卓虽完全压制住他,可是也并未讨得了什么好处。他本就是伤势未愈,如今拼其真力伤了本元,只怕也也好不到哪里去。
唐微缓了缓,拱拱手谢道:“多谢陛下未尽全力。”
借此讽刺他活该么?
公孙卓胸口自那一夜起便从不曾完全好过的胸口旧伤又迸裂了,只可惜他穿着玄色的袍子,即便是伤口迸裂也看不出伤口狰狞的影子。可他即便是重伤也是这幅样子,丝毫没有受伤人的自觉。
他只是扫了唐微一眼,而后转身就走了。
唐微知道他这是心里不舒坦撒气来了,只是心中还是愤愤不平,那股闲适浅淡都被抛到千里之外去了,他突然冷笑了一声,沉声道:“你可知道公孙简那边出了什么事?”
公孙卓浅浅道:“不知。”
唐微又笑了一声:“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公孙卓转身,看着唐微的脸,突然提起了那个被视为禁忌的名字,只一声,便止住了唐微的笑容。
“你今日来几番触怒我,是为何我心中明了,你既然如此明白,何必坚持那些糊涂行径,如今这些作为,到底是在提绮罗鸣不平,还是段惜罗。”
公孙卓心中明白的。
绮罗出了事,韩王那便的消息穿不出来,但是以公孙卓的智慧,又如何会猜不出,正因为如此。这世间能令公孙卓失态的只有绮罗一人,唐微怕他心中生了些什么,是以好心过来说话激他,与他过招。
但是过招之后说的话,却显然是激怒之举了。
公孙卓从来不提段惜罗,只是每每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唐微都不觉在心中痛上一圈,无可复止。
他可以以每日将惜罗的名字挂在嘴边,但是公孙卓不行。
想到这儿,倒像是泄气了一般,他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不管是绮罗也好,惜罗也好,如今这样的局面,你就没有后悔过么?”
若是绮罗最后落得惜罗一样的下场,便是你这样爱她,也要装作视若无睹么?
后面的话只能从心中喊出来,口上却是不能说的。
公孙卓沉敛了眉目,无论是困境也好、逆境也罢,似乎无论是什么时候,什么境况,都不能改变他这份坦然自若。
哦,对了,除了在绮罗面前。
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舍弃了绮罗。
眼眸中渐渐沁出悲哀的色彩,他不愿再提往事,只是往事却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将她淹没在深深的海里。
公孙卓也有些变化,站在一地蔷薇花糜之下,完美的像是雕塑一样的男人与想象之中的极为不同。他沉敛着眉目想了很久,似乎突然明白过来,扬起了眼。
清冷幽深的眸子永远是冷漠的,他看着唐微,用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平静语气冷声道:“朕出声之时便是紫薇帝星,却是孤星命格,不得先帝母妃辅助疼爱。二十六年来,朕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并非他人给予。便是先帝生前将皇位传与朕,也是为了保住他最心爱儿子的命。上天命帝星降世,却剥夺其所有,既然如此,既然命定朕除江山之外一无所有,便该将江山握在手中,再将曾经失去的,一样一样拿回来。”
他话说的很平静,说的虽然是该慷慨激昂的话,但是平铺直叙,没有一点感情。这还是唐微第一次听到他说这种话,蒙了一蒙之后明白过来,控制不住的追上去几步,诧异问道:“你要握住天下,那难道你就没想过,等到你握住了天下之后,很多东西都是找不回来的?”
便如拔剑自刎的段惜罗,便如杂征战天下之中失去的将士,便如在最后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帝王宝座却只能远远看着的知己好友,还有……还有现在情况不知的方绮罗。
有些人,有些事,就像是瓷器,只要是碎了,便是粘结起来,也不可能恢复成原来的形状。
帝王道,那是一条孤道啊!
“朕,自来便是孤身一人。”公孙卓负手望天,侧脸坚毅如山,“孤身一人又如何,帝星控天下,江山握手中,便是朕,此生所求。”
唐微只当没听到他说的是什么,有上前一步问道:“公孙卓,你难道真的没有想过,你要握住天下,那等到你握住了天下之后,很多东西都是找不回来的?”
公孙卓转过脸去看他,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狭长的眼带着一丝睥睨的冷意,说出来的话冻僵了仁的心肺。
“那又如何。”
到那时候,纵然追不回过往,却也不会再失去。
后面的这话,却是唐微所不知的。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公孙卓的脸,半响之后低下头去,低声笑道:“是啊,只要你有了江山,便什么都能掌控在手中,那些东西……又如何呢?”
他无声笑了笑,突然躬身一礼,极为规矩的朝着公孙卓一字一句道:“微臣唐微,拜别陛下。”
这是天瑞龙朔六年的二月,公孙卓与韩王公孙简的大战终究没有爆发。韩王回京,两月之后以传国玉玺自立为帝,改国号天佑,称桓帝,史称伪帝。桓帝恣意妄为,不顾群臣劝阻册封龙翔帝容妃为中宫皇后,并在宫中大兴土木建筑玉明宫为皇后寝宫,专宠皇后一人。
于此同时,龙翔帝携重臣在汴州站稳了脚跟,而新上任的戎族之王阿史那修正式赶赴汴州,与龙翔帝缔结盟约。
龙翔帝兴兵再起,半年之内,收复江南九州,重病守之。
而桓帝公孙简被皇后美色所迷,虽然牢牢守住了江北四州,但是对于公孙卓的势力,却是不能及的了。
天瑞,京都。
春风吹绿,百花盛放。天瑞京都一如往日繁华秀美,并不因为换了主人便染上什么别的气息。
这是龙朔七年二月,也可以说是天佑二年二月,距离曾经两龙相争的元鼎之变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公孙简登基之后,首先是追封其母段留香段皇后为仁和广慈皇太后,同葬先帝与皇陵,其后便是侧立大秦公主为后,在御花园中最好的精致处圈揽起来,建造了华贵精致的玉明宫。桓帝虽然专宠皇后,废弃六宫,但到底也是开明通智之人,治理起江北来毫不费力,短短一年便统领的井井有条。
只是他这人似乎并没有什么野心,只守着京都安安生生的做自己的明君,并不理会已将江南收复的公孙卓。
早朝罢,公孙简退到后殿见了重臣,已升为左相的沈匡看着主君的脸色还好,朝着一边的邵华宁使了个眼色,上前禀道:“陛下,臣上次朝会所提及的事,不知陛下作何想法?”
公孙简下笔如电的批阅手下折子,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那一件。”
简狐重重的哼了一声。
沈匡叹了口气,认命禀道:“陛下,公孙卓如今已经以强兵控制了江南九州,蠢蠢欲动,陛下难道丝毫没有想过对策。那若是他当真是越过长江而来……”
“啪”的一声,一本折子重重砸落在桌面上,埋首在桌案上的公孙简站起身来,眼风一扫,道“莫说他过不得长江,便是过了,江北四周兵力可比江南九州,又有何惧?当年错过了,若是要战,便要堂堂正正的战一场才是真英雄。”
“陛下。”公告天下支持桓帝的霍家家主霍从宽也上前拱手禀道:“国家大事,并非儿戏,本就不是意气之争,陛下光明磊落,可旁人不见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