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听了会儿,便显得夜空格外的美,绮罗在她怀中微微仰首,指着天上的星星笑道:“你看,正月十五的时候大家都出去赏灯了,人间的灯五光十色,贯会吸引人眼球的,我倒是觉得,这冬日的星月比起夏日的还要亮些。”
公孙卓的视线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落在夜空上,低声道:“你想来喜欢这些清风朗月,等以后日子平静了,我带你去塞外,那里夜晚的星星才明亮。等到月圆的时候,我们去爬肖尚山,那山不高,可顶峰上看月亮却是别于别处,异常的美。”
“你当年信中倒是写过。”绮罗收回手指,浅声道:“月朗明星,山影森森,风吹草低的地方,本就是清新极了的。只是你若是不说,我还不相信你真的去过塞外。”
“我去过的地方很多。”公孙卓一如往常的清冷淡然,深不见底的眸中却掠过洞穿人心神的幽光,那样深锐凛冽,像是剑一样锋利。
在她继位之前的日子,这大概是唯一可以夸耀的。
公孙简自幼便向往的自由,在公孙卓这里,却以流放的形式实现,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也会以流放的形式回到他身上。
命运,从来不会轻易饶恕每一个幸福的人。
两人或许都不想继续这些话题,但是这样沉重肃穆的气氛,委实不能以欢快的语调转开。绮罗想了想,从他怀抱中站开,对着他黑如曜石一般的眼睛,温声道:“阿卓,我问你一件事。”
公孙卓静静的看着他,沉声道:“唐微都和你说了?”
他的声音有点森冷。
湖水边的假山后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护卫在一旁的宫人在笑语的示意下,赶忙都循声找过去,连她自己也退了下去。
绮罗脸色不变,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我不愿左右你的决定,但是我要随你一同去。”
公孙卓看着她,又是半响不说话。
绮罗只当他是真生气了,上前一步,对着她的眼睛柔声道:“我的身体早就没事了,现在朝局紧张,你自己出去,我实在是不放心。公……在暗处虎视眈眈,纵然是只想着与你一较高下,手下的人也未必会这么想。再说汴州那里颇有伤亡,我又是个大夫,你带我去,也能安抚民心。”
方绮罗出自明秋山庄的传言广为人知,在有心人的推动之下,风头之响几近她当年的做的医仙白明若,在百姓眼中她这样的人做了皇上的宠妃难免被人所诟病,若是他们想要相守,方绮罗医生的名气一定要强过容颜才是。
当然,这是公孙卓心中想的。
绮罗从不在意这些,她只怕公孙简再对公孙卓出手,当初那逃之夭夭和前些日子暗夜人给的那一剑提醒着她,还是随在公孙卓身边心安一些,毕竟自己是大夫。
潜意识里还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即便她随行,公孙简也不会伤他,他这人骄傲极了,乘了她的恩情,断然不会再恩将仇报。
哦,或者是在他那样的人心中其实并没有什么舍己为人的概念,只是单纯的觉得利用一个女人并不好玩罢了。
想到那人在她面前任性恣意的样子,绮罗眉毛一动,心中莫名觉得沉重。在看看眼前的公孙卓那双墨色的眼眸,不由的叹道。
若是是命运无常,这两个人,当时好兄弟才是,只是现在却不能共存了……
公孙卓自是不知道此时她心中想的什么,他看着她坚定的眼,听她这样说,下意识的皱起眉头:“我本意是并非是要带你去塞外。”
“什么?”
绮罗听出他话中还有其他的意思,开口追问。这是身后的假山又是一动,传出一阵长笑,清亮的声音似乎是秋天的风。
“哈哈,我的小师妹,你可千万别信他。”
公孙卓半长眉一展,侧身站在绮罗面前,对着来人皱眉道:“放肆!”
绮罗也有些惊异的看过去,见着来人虽是只着了一身长长布衣,风情却是众人难敌的潇洒,不由得抿唇一笑。
唐微似乎是没有听懂公孙卓的怒斥,在两人身前三步外摇着手指道:“小师妹,不必求他,他定时会带你去的。若是他不愿带你去,我带你走便是。”
绮罗本来听到他说他定是会带你去的时候心中一松,但听到后面半句,立即皱起眉头:“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唐微还在笑着,只是借着灯光去看那双睿智的眼睛,却没有一丝笑意。
“我为什么这么说,你应该很清楚,不是么?陛下。”
最后两个字音调拖得极长,绮罗眉目一动,转身去看一遍站立如山岳的公孙卓——坚挺的背脊一动不动,就像他的人一样坚定。她实在想不明白唐微说的是什么,盯着公孙舟卓的脊背,低声道:“我只问你,要不要带我一同过去。”
公孙卓沉寂一会儿,眼睛森森,只盯着唐微,“此事再议,来人。”
他淡淡的说了一句,笑语已经带着人从暗中走出来,只当没有看见唐微。公孙卓安抚的看了绮罗一眼,道:“夜间风凉,你先回去,戎族我是定然会带你去的。不必在忧虑了。”
唐微笑着摸了摸鼻子。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绮罗不愿再在这里听下去,顺从的点了点头,与笑语朝着原路返回去了。
公孙卓眼见着她身影消失在灯影尽头,在看着身前不远处只笑不语却没有一丝笑意的唐微,一甩袖袍走了。
“随朕来。”
唐微眉心一耸,跟了上去。
临水高处,小亭悠然。远离了喧嚣,这样寂静的地方也有些冷清。公孙卓一路冷然无语的将唐微带到这儿,背负双手冷然无语。
唐微只看了他一眼,便靠在红木柱子上,双手环胸看着外面的天,默然不语。
良久之后,公孙卓突然开口了,声音就像是冬日里的湖水,令人冷彻心扉。
“说。”
唐微不理他,仍旧仰着头看着天,淡淡道:“你要我说什么?”
公孙卓转过身来看他,黝黑的眸子深沉无比,竟然比夜色还凛冽三分:“你今日在绮罗面前说这么多,所为何事,当朕不知么?”
唐微还是不看他,盯着西方最亮一颗星星不动,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恍然有些迷茫,话说出口,带着点点的迷糊的轻飘。
“公孙卓,据说世上的人都是天上陨落的星辰,在凡间历经无数劫难之后便能回到天上,你说她回没回去?”
公孙卓似乎知道他会说什么,只是沉默不语。
唐微不在意的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笑道:“传说那就是帝星,你出生的时候亮起的星,只是你注定是孤星命格,并无后星相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久久等不到回答,唐微手指放了下来,低声道:“你知道的,不然的话段惜罗何来?方绮罗又何来。”
“唐微。”公孙卓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有些话当不当说,你应当清楚。”
“我自然清楚。”唐微淡敛着眸,笑道:“伤春悲秋当真是不适合我,依着我的性子,既然不能对你拔剑,那还是同你只说了吧。”
公孙卓唇瓣冷凝,似乎有些冷淡,又有些僵硬。
唐微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看向天边双手环胸:“惜罗对你用情那般深沉,是也也不曾想到的事,她心甘情愿为你去死,还要我辅助你陪伴你走过王者孤路,便是因为你们同病相怜,都是不被人所重的人。公孙卓,你能走到今日,其实一步一步都踏在他人的尸骨上,我知道你无法开怀,也知道你心狠手辣,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己,都是这般。只是你该明白惜罗。她生前便希望你这一生喜乐安康,即便不能把心与情给她,给了旁人,爱上旁人,她知道了,也是高兴地。”
他笑了笑。有点哀戚,有些嘲讽:“一个人的孤独,总是好过两个人的孤独。”
公孙卓也淡淡敛眸,低声道:“朕早就应过他,若是二皇子学有所成,堪为帝君,那皇位朕便是传给他也无妨。”
“可是不仅你母亲嫌弃二皇子是段家女子所出,便是杨妃,又怎么容忍旁人的儿子登上帝位?”他斜斜看了他一眼,叹道:“还有绮罗,你那般喜爱她,她又那样聪慧,你们的孩子定然是人中龙凤。若是真到那一天,你的皇位要留给谁呢?”
公孙卓拂袖道:“时局未定,谈这些并无意义。”
唐微从柱子上站起来,“但是你是天命的帝王,若是说的大了,便是未来的天下江山都是你的。”他说到这儿,眼眸中突然射出尖锐而明冽的光,唇瓣一勾,道:“更何况,那人已经有了软肋,足以致命的软肋。而你,也并没有把他那软肋当回事?”
他说的越多,面上的笑意越浓,就像是青石板上积存的雨水。
“不是么?”
三字轻忽落地,周围一片静悄悄的,公孙卓明黄袖袍无风自动,露出里面骨节分明的手。风声响响。唐微与他对峙,不过片刻之后,只觉身边一冷,公孙卓墨色眸子深处冷光乍起,修长手掌如白色闪电,霍的一掌往他头上劈去。
唐微身子没有动,脸眼睛都没眨一下。
冰冷冷厉的掌风擦面而过,在他身后的红木柱上刻下一个深深的掌印。
公孙卓只出一掌,背负单手在后,盯着那个森然的掌印,冷冷道:“既然什么都知道,当噤言慎行。”
“我一不求功名利禄,二不怕丧命受伤。”唐微依旧站在他掌风范围下,淡淡的道,“你没有什么能威胁我的,我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朕不想听。”公孙卓目光一转,转到他身上,“今夜你若是再敢提及公孙简半句,休怪朕不念情分。”
公孙简,这样在乎他?只怕日子久了,也快成了他心中的软肋了。只是他既然这样说,便是要迁就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