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白衣简素如雪，墨发未束，全部披散下来，更显的一张脸雪白雪白，行走之间衣袂飘飘，没有一点凡尘味道。
而跟在她身后的公孙卓，虽然一身气势不差，但是却让人隐隐感觉到了他那丝微的哀戚和荒凉。
众人连忙朝着皇上行礼，谁知道皇上看叶不看只跟在绮罗身后，目光盯着她不动，绮罗走到玉阶的最后一阶之下，顿了顿。
她停下，公孙卓也不动了。
沈太后看着他们这样子，知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在看着绮罗并不施礼请安，她眉目一冷，驳斥道：“元宸夫人，你是病糊涂了么？竟然传成这个样子出来，见着长辈连礼也不行，便是皇上再宠爱你，也是不该。”
她明明还没有动手对绮罗做什么，公孙卓却把绮罗流产的气都撒在她这个母亲头上，她怎么会给绮罗好脸上看。
绮罗环视眼前这些皇亲贵戚一眼，轻声道：“放心吧，今日会如各位所愿。”
说完，转身，她看着公孙卓的脸，退后几步，而后，双手捧着那支玉箫，跪下去。
公孙卓瞳仁一颤，向来稳如泰山的人，几乎不能站稳，猛地退后一步。
其余诸人更是大惊，尤以沈太后为甚。公孙雅等熟悉绮罗的人为最甚。他们都是清楚的，绮罗虽然只是个妃子，但是无论对谁，也没有行过这样的大礼。
而且，最诡异的是，一向宠爱的陛下，连上前扶一下都没有。
众人心中各有所想，只听那向来温柔清澈的声音缓缓响起，一个字一个字的，敲进之几个人的心里。
“陛下，大秦熙和公主，深蒙圣恩，却愧对陛下，恃恩而骄，恃宠放旷，专横后宫，私通外男，私自出宫，虽得沐天恩，却有失妇德，实在难堪宫妃，今日宗亲俱在，众臣齐聚，方绮罗自请废妃，自逐出宫，还望陛下恩准。”
最后两个字落下去，绮罗手中的竹笛，高高举起。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一直冷静自持的陛下，都僵在了原地。绮罗已经没什么精神了，也不等陛下恩准，手上一松，那玉箫落在玉石台阶上，啪的一声，惊醒了众人。
“方绮罗，你……”
沈太后再怎么也想不到绮罗竟然自己废了自己，震惊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公孙卓还是不说话。
绮罗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撑着全身的力气从地上站起身来，转身朝着前面缓慢走了。
雪白的衣袂轻轻飞舞，裹着白玉一样的身子，就像是即将随风而去一般，没有人敢出声，也没有人敢拦着她。公孙卓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只觉得心口上被人一刀一刀的磨着，全身上下气血涌动，他单手捂住胸口，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众人接连惊呼，匆忙上前。
里里外外的人都从殿外涌进去，绮罗一步三摇的从殿内走到殿外，看着暗黑的天，一片眩晕。软软的倒了下去，一双手及时伸过来，护住她的身子、绮罗转过脸，看了看扶住她的人，正是梁国公楼云霄。
楼云霄见她双目半掩，眸光迷离，一丝微薄的笑轻轻漾于唇角苍白，便如天外飞花，宁静而光明。并没有伤怀悲伤之色，只有一种空茫的感觉，她似乎并不受这件事的影响，依旧淡如飞仙。
但是为什么他从这飘渺的眼神中，看出了那么深的绝望。
“夫……”话才出口，才想起似乎不能在称他为夫人了，楼云霄想了想，道：“娘娘，您要去哪里？可需臣送你一程。”
绮罗摇了摇头，淡淡称了声谢，推开他的书，一步一步的朝着玉阶底下走了。
楼云霄看她这种恍惚的样子，不愿在强求，只目送她一步步下去。
那九十九阶白玉台阶白玉阶光润耀目，即便是在这种暗夜时候，也散发着淡淡的光。绮罗一步步的走下去，想到无数的往事。
当年小楼高台，他一回眸的惊艳。
当年夜黑风高，他不顾一切挡在她面前的感动。
当年积雪深深，他带着她踏过千山暮雪完成心愿的感动。
她这一生，真的就只爱过这样一个人啊。纵然被他骗了伤了，也只爱过这样一个人啊。总是责怪他的不好，他的欺瞒，但是他本就是不是佛祖，怎么打不得诳语。
夜风清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过来一些飞花，大红的颜色，带着浓烈的香味，落在白玉石阶上，分外的好看。
绮罗停下脚步，伸手接住一般，细细看着手下花瓣清晰的纹路，将它送到唇边，轻轻一吹。
那花瓣再次被风卷走，在黑暗的夜空中，渐渐被吞没。今年的花落了，那明年的花，一定会开的更好。
绮罗淡淡微微笑了声，回首望了一眼，那高大的闪着明光的宫殿，就好像是场灿烂明亮的梦，最终还是被黑暗所吞没。
她记得，在那个初夏，芙蓉初绽的时候，她就是从这里一步步的走上来。那时候骄阳高升，她的视线被遮挡在珠帘之后，带着没埋没的心，一步步走到和亲的皇帝的身边。而在他的身边，那颗被埋没的心又缓缓从深海中浮出来，为他温暖起来……只是，终究还是被葬送。
这世上当真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
迷茫疲累的连痛苦的呻吟都发不出来，她闭上眼睛，伸出的步子微微一软，整个人像是朵被丢弃的白莲一样，落了下去。
落了，下去。
天瑞的天晴了，只是皇上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天气晴了就有改变，依旧是寒冷如冰。便是见到赈灾回来的公孙述与杨穆平也没什么好脸色。
两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敢说什么。
自从夏日到来之后，圣宠优渥的元宸夫人身上发生了一系列的事，先是有孕，而后笃定胎儿为皇子，却在几日后便被害中毒流产。元宸夫人经受不住，皇上又不愿为此惩治杨家楼家，元宸夫人一怒之下与师门师兄远离皇宫，打算私自回到明秋山庄去，不知为何，却最终还是回来了。她回来之后眼见着陛下为了她的逃离杖责的一宫宫人，与皇上决裂，自废而去。
皇上悲痛欲绝，当众咳血。
而方绮罗也在离开的时候在那朝阳大殿之前的九十九道石阶上摔下去，脑后的旧伤迸裂，来势汹汹。
若非神医孟南柯不顾自身安危从新折返皇宫，而明秋庄主紧随其后，眼见着外甥如此，终是取出这一生只炼出一颗的圣药，喂给了岌岌可危的绮罗。
方绮罗由此保住最后一缕气息，但也不知道何时会清醒，或者彻底死去。
孟南柯本想带着绮罗回大秦去，皇上以绮罗的身体经不起颠簸为由，并不准孟南柯所说的。孟南柯守着方绮罗的病体，不准公孙卓再见她一面。
公孙卓大怒之下预备处置杨家与楼凌，孟南柯的冷笑了一句：“你明知绮罗最恨的是谁，又何必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他听过之后，也只是将自己伤个体无完肤，将此事按下不提。
朝中重臣日日战战兢兢，便是后宫嫔妃，也终日惴惴不安，只怕皇上的怒火被牵扯到自己身上。
沈太后说道这件事的时候曾经规劝过皇上，却被皇上冷冷的说了一顿，在那之后，便是沈太后也不敢在自己儿子面前随意提起这件事。
见沈太后吃了败仗，谁也不敢在说什么。
若没有什么真正的好处，谁愿意得罪皇上呢？
时间如水缓缓流逝，公孙卓性情大改，除去维持朝政，竟然都是在蓬莱洲外面守着绮罗，不闻世事，一日复一日地等待。
大秦皇帝的国书递过来的时候，他想了想，最终还是随手搁在了一边。
那一日孟南柯出去梁州采药，大秦使者正好来了，因为只是来了几个慰问公主的官员，公孙卓并没有出去接见。
他坐在绮罗床边，用温热的帕子给她把手和脸擦拭了下，他手指流落在她脸颊边缘，看着她雪白的脸，已经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他的愧疚、他的悔恨、他的悲伤，早已在很久的时光内被磨个干净，很多时候他只能静静的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久之后，寝室内响起一人轻微气息，他眉毛一动，看过去，却见是一个陌生男子。穿着一身宽袖白袍，发须苍白，一双黑眸洞悉人心。他面容极为俊美，却并非是那种年少青春的俊美，而是一种历尽沧桑的知性。他的身影惊现内殿之中的时候，仿似带来一片光风霁月。公孙简看着他眉眼之间与绮罗极为相似，低声道：“可是大秦陛下。”
来人淡淡一笑，颌首道：“是。”
公孙卓从绮罗身边起来，低声道：“陛下好大的本事，这样堂而皇之的来了朕这里，就不怕回不去么？”
方挚笑了声，道：“朕怎么说也是熙和公主的父皇，龙翔帝的岳父大人，我们翁婿见面，没必要一开始就这样针锋相对吧。”
公孙卓冷冷一笑。
方挚扫到那轻纱帷帐，俊美的脸上笑容一淡，低声道：“可否让我看看绮罗。”
他换回平常的称呼，这么看着，除了那怎么也掩盖不住的沧桑尊贵，竟然也像个慈父一般。
只是公孙卓还是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必了，绮罗不想见你。”
“绮罗也不愿再见你。”方挚反讽一句，依然笑道：“可是你不是还站在她面前？”
公孙卓不说话，半响之后，低声道：“我要亲眼看着她清醒过来，只要她肯醒过来，便是如何，我都答应。”
“哼哼，少年人还是少做些承诺的好，若是那一日绮罗真的醒过来，要离你而去呢？”方挚站着不动，低声道：“你须知道，朕的女儿继承了她母亲的秉性和高傲，虽然比倾倾顺遂温柔的多，但也不是人人拿捏的。”
公孙卓不说话。
方挚似乎不想放过他，面上浅笑着，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若是有朝一日绮罗清醒过来，她却不愿意在停留在你身边，那时候我愿以一国换她一身的平安自由，你可愿意答应。”
公孙卓坐回到绮罗身边，沉沉的声音不乏坚定。
“我这一生都再不会利用她一分一毫。”
“可是你已经利用过的，要怎么还？”方挚摇首道：“你放心，朕保证绮罗醒来之后绝不会与你在一起，你最好早早像个明白，毕竟不是谁都愿意在这里浪费什么时间的。”
公孙卓不再开口，只盯着绮罗不动。方挚以为她这是认输了，才要几步走过来，便听到公孙卓冷声道：“天熙陛下说的是，便是元康皇后那般奇女子也能在你手下折损，我做的这些在您眼中，当真是布置一提。”
方挚刹那僵住，在那一瞬间，眼中涌起了蓬勃的杀气。公孙卓也不看他，有笑道：“只是不知道绮罗既然不愿意原谅我，又会不会原谅将她逼到天瑞和亲的父亲。”
他这话说完，方挚险些破功，耗子啊公孙卓没有看他。他暗自调整了下，低声笑道：“你这脾气可朕不好，不吃亏的往往不会得到什么。”公孙卓回视他，“天熙陛下要试探的话，应该也说的够了，有什么来意，只说便是，又为什么兜这么大的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