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明若便在明秋山庄慢慢成长起来了,她胎里受了损伤,身子极弱,本是早夭的命格,父亲为了照料她一头黑发化作白发,看在母亲眼中自然是钻心的疼。后来的后来,明若又一次发病,父亲为了救治明若,甚至不惜此身,请舅舅以莲华渡血之术救治明若。舅舅一怒之下打伤了他,后来无可奈何就要答应他的时候才知道,母亲早已在父亲身上下了秋风催黄叶,就是怕父亲为了明若将自己的性命搭上。“父亲不愿就此罢休,母亲怒火中烧,提剑刺死了父亲,最后自刎。”
淡淡的话掀起了浓重的血腥风雨,甚至连自觉此生再不会为旁人的爱恋心生感触的公孙简也皱眉道:“原来……如此。”
孟南柯逼着的眼睫颤了颤。他人生中第一次提起那惨烈的记忆,只觉得盛开在记忆中的三月桃花像是一簇簇的火一样,一点一点的烧尽他的骨肉。
还记得父亲白发浸染成红的样子。
母亲的剑插进他的胸膛,持剑的手握的死紧,目呲俱裂的喝道,与其让你为了她死,不如让你死在我手上。
随后,母亲也拔剑自刎。
但是母亲所不知道的事,一剑之下并未绝命的父亲是如何挣扎着握住了他的手,用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能明白的语气告诉闭上双眼的母亲。
今生的债都换完了,弯弯,下辈子,我只愿为你而死。
母亲没有听到。
或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但只是说了之后,那把火便灭了。
今日他终于将往事说出,心中只觉一片空茫。那尘封的血腥爱恨,纵然为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但也让他终于从那把重天的大火中活了下来。
公孙简的声音淡淡飘过来,只提了一个名字,便让他从自己的噩梦中清醒,却进入了另一场属于旁人的噩梦中。
“既然如此,绮罗如何?”
既然明秋庄主宠爱自己的小妹妹,如今因她之由孟南柯父母均是惨死,那吃苦的人显而易见。
孟南柯似乎不太愿意说这件事,但既然两人是为了这件事才凑合在一起的,就不必矫情磨蹭,他撇过头去,尽量用一种冷静的语气说道:“绮罗……明若,师傅他见到了母亲父亲的死状,悲痛难言,如你所料,他将所有的怒气都发在了明若身上。而明若她目睹了我父母为她而死,自觉罪孽深重,不愿反抗。”
感觉到公孙简的目光还留在他身上,孟南柯转过头去看他,眼神却是阴郁的,“你真的要知道?可你须知,便是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公孙简看着他的眼睛。薄唇微动:“说。”
只一个字,却是坚定如山石。
孟南柯不在推脱,只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便是那次,舅舅手中只有一只随身的药,见着父母遗体心惊,用那药砸中了绮罗的后脑……在那以后,好在她年纪小,脑后伤痕长合,但也因为伤势太重,伤处比别处脆弱的多。”
所以,当初她摔碎了玉玺,跌伤在上却伤的那么严重,就是因为脑后有着旧伤,而在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想要一死了之。
说到了绮罗身上,孟南柯那里还顾得上公孙简的神情异常。他脸色本就苍白,如今又白了三分,在深深夜色中看的哀戚孑然。
“后来……他余怒未消,却又秉承庄中祖训,不能对身为弟子病患的明若下杀手,便把重伤的她治好,丢进了地下水牢之中……等到外公出来,她已经奄奄一息……”
说到这里,便是如何也唤不出那声舅舅了,他父母只是虽是因绮罗而起,但是究根结底,其实都并非是绮罗之过。
若非父亲一直以来都不能放下绮罗之母,若非是母亲心中忌惮君公主甚深,便是一个黄发小儿的威胁都不能容忍……最终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便是绮罗也被连累,本就不好的身子落下大病,即便是外祖父用尽了一生绝学救治,也未能将其救活过来。
他只不过一两句便将前事说清,但公孙简是什么人,自然知道他说的只是冰山一角。低下水牢那种地方,阴寒湿冷,而且,折磨人的东西多了,譬如,水蛇……
黑暗中的绝望,惊惧,等待的无奈,窒息的安静,再也得不到的温暖,还有方才见过的鲜血和……失去的生命。
绮罗本就柔弱……四岁的小女孩,在那样的地方,她可怎么受得了……
想到这里,他倒是明白孟南柯为什么下定了决心也说不下去了,自己也不愿再想下去,迅速开口道:“然后呢?”
照他所说,绮罗生下来便是早夭的命格,却在药师的护佑之下多活了这么些日子,可后来受了这样厉害的伤,现在苏云却说,她好好保养能活过四十,这中间,定然还有些什么。
孟南柯也要从那种心态中摆脱出来,又开口道:“便是那次以后,我不愿再留在明秋山庄,时常出去行走,每年只回来一两次。外公临死之前交代舅舅不得伤害明若一分一毫,舅舅不敢违背,绮罗在明秋山庄也就安安然然的长大了。后来她十六岁那年,为了采药祭祀我父亲,独自一人来了天瑞,最终遇到了公孙卓。”
宿命,当真是可怕。
孟南柯的音调是高挑的,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似乎是叹息中带着悲愤,却又对这种事实无可奈何。
公孙简站在角落中,其实在这种清醒之下,他应该冷笑或者是说一声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说不话来。
“绮罗受父亲影响极深,喜欢温文尔雅的君子,又因为自己极少出去见识风土人情,又命不长久,所以对这个突然冒出来有着君子风仪的男子极为倾心。后来,公孙卓像是知道了什么,不仅每日都送些绮罗喜欢的东西过来,还在心中诉说各处风景人情。他打着以报救命之恩的旗号,便是绮罗不想收下理会,也不能。三年之后,公孙卓来信想绮罗求亲,绮罗当时病重将死,不愿意嫁给我,便做权益之计要嫁给沈卓,借此离开明秋山庄,而就在他要和舅舅摊牌的时候,天熙帝来了。”
“天熙帝装成一个父亲的模样认回了自己的女儿,并用大秦最后一刻神药为绮罗续了二十年的性命。将绮罗嫁去和亲。”
他说道这儿,眼眸中的怒气氤氲,唇瓣微微弯起,有些嘲弄。
“绮罗没有力量反抗,只能嫁给当时并在不知道是熟人的公孙皇帝。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她那个时候就对公孙卓动了真心。所以在舅舅将一切旧事都告知给她的时候,芬芳不顾一切的要救她离开,把她送到公孙卓身边。她们的逃离引得皇上大怒,舅舅被皇帝呵斥暴怒之下要惩治绮罗,却误打误撞的将和绮罗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芬芳击杀在掌下。绮罗自此认命,与明秋山庄决裂,让芬芳以白明若的身份葬在了后山坟地,自己则答应了天熙帝的安排,和亲到了天瑞来。”
他说完,转过头来看公孙简,淡淡道:“我说完了,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我们都想不到,纵然公孙卓不是温文儒雅的君子,绮罗还是爱上了他,而且为了他,一点也不顾徐自己如何。公孙简,纵使你比公孙卓的真情要深一点,可是,有呢呢个怎么样呢?我是在她在我身边的时候就因为心结没有珍惜她,你确实确确实实的晚了一步。”
回忆的长短,有时候代表着人的恨,有时候代表着人的爱。时间越长,波折越长。他说完了这长长一串的话,涵盖了绮罗自出生以来的命运,清晰无比。公孙简只觉得心也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却不肯饶恕自己。他似乎还是不太明白那段往事的艰辛,眼睫扬起,问道:“我记得,当初天熙皇帝明明是深爱君公主,当初君公主也不愿女儿在涉及皇权,怎么,最后却选了她作为公主和亲?”
孟南柯诧异地看着他,挑眉道:“怎么,你见过君公主与天熙帝?”
“当年叔父前去拜访新朝皇帝,我曾随行在侧,在宫中误打误撞见过君公主一年。”他静静解释了一句,语音微软。
孟南柯摇首道:“你倒是相信帝王之言。当年君公主算得上是天下所有男儿所倾慕的巾帼女子,却独独倾心于天熙帝。天熙帝强了她们家的皇位江山,自然也想要把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拢在自己身边,作为自己所有之物。”
他说着,朝着公孙简挺直脊背,正色道:“你须知道,帝王一生孤冷,也一生难以得到常人能有的东西。作为回报,他们手中的钱与权会给他们更多很好的。他们想要的宝物,万人俯首的敬仰,还有,她们想要的女人……没有什么是人生所不能得到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是他们会去认真珍惜的。”
“当年熙帝为了平衡前朝势力广纳后宫,君公主怎会像她人折腰,终于不堪其辱,与天熙帝闹翻。后来公主为了保住女儿亡命,便是最后的骨灰也被你的皇叔带回了天瑞安置在荒郊野外。天熙帝草莽出身,如今治国平天下,当时大秦第一人,君公主乃是他毕生最爱,也是他毕生最恨。这时候明若出现,一个剥夺了他爱人性命的女儿,他能多怜惜,多喜爱?和亲天瑞是势在必行之举,与其来了一个他心爱的女儿受什么委屈,不如放绮罗来,自生自灭罢了。”
孟南柯这套解释都是自己想的,说完之后,突觉心口的气顺了很多。
公孙简似乎还不是很明白,眉头紧紧皱着,半响之后,抬眼看眼前的人,问道:“你说了这么多,是个什么意思。近日里你总是莫名就失踪个几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孟南柯听见他问,心间涌上些赞叹,想了想,沉声道:“你说的是,公孙简,我看得出你对绮罗的情深,这些事情早就想吿于你知。明秋山庄传来消息,庄主病重,皇帝召医,庄中大事无人能够处理,我作为少庄主,为着庄中诸人的性命,必须回去一趟。”
果然如此,公孙简嘲讽一笑:“绮罗身子这般虚弱,离开了你我连离都不敢离开一步,就怕她出事,你这时候抛下她走,就不怕她心灰意冷之下伤害自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