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红娇失踪了一天一夜,然后她回来了。
她是在次日清晨回来的,温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在许世卿的房里守了一整夜,许世卿也是天亮之前才退得烧。
虽然知道是药效的原因,可是出于内疚,温简非要亲自照顾许世卿,给他端茶倒水、喂粥喂药、扶他如厕擦脸,更换冷毛巾退热等等,许世卿整个人迷迷糊糊,痴痴呆呆,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温简实在很担心药效太狠会影响他其他方面,忧心之下,昨晚就守着他房里照料,只在凳子上小睡了半个时辰。
天刚蒙蒙亮,温简尚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外面有人说了一句阮施主回来了,他醒了过来,迟疑了片刻,待到会意过来说的是白晚,立即起身夺门而出。
阮红娇就在门外,她回到庵中听说温简在此就过来了,只是在院中踌躇着,不敢进去,直到有小僧尼看到她问了一句,才惊来了温简。
温简踏出房门,看到阮红娇就死死盯着,生怕她又不告而别,而阮红娇也看着他,熬夜之后的人尤其憔悴,白晚为了赶回来一路风尘,面色苍白,唇无血色,一双眼眸尽显情怯。温简也是,他身上不但衣衫皱巴巴,且眼睛充血,连一向干净的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许胡茬。
不过才分别一天一夜,这两人看上去倒像是各自经历了一场苦劫一般。
阮红娇见温简盯着自己,想像素日一样扮出一个温柔得体的笑容缓解气氛,可是笑得始终艰难,唇角两端勉强向上抖了抖,就算是笑了。她还不知如何先开口,温简就先说话了。
“你迷路了?”温简道。
他为什么这样说?若还是以前的阮红娇,心思多疑,怕是会以为他这话有讽刺问罪之意,可现在的她,心思不知怎么转了,便能从这一句简单的话中,听出一些对方小心翼翼想要给她找个台阶下的意思。
她无故失踪,的确需要给个说法,只是这个理由找得实在太牵强,但如果她这时候说一声“是”,恐怕温简也不会追问,只当这事揭过去了。
阮红娇觉得喉咙有些哽咽,张了张嘴,道:“我……去了山下的镇子,遇见了一位……同乡,所以,所以……才耽搁了。”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这实在不是她以往的风格。
温简好似没有在意到,连着点头,道:“既然遇到同乡也就难怪了……没事了,没事了,看你一脸疲惫怕是起早了吧,横竖无事,你用过早膳后就去补个眠吧。”
她看上去哪里像是起早了,分明是一夜无眠,可他只会顺着她的话去说,甚至都不会问一句或者责备一声。
“对了。”温简突然道:“昨天早上我出去散步的时候,发现了受伤昏迷的许世卿,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凤归山,可能是在上山的时候没留神失足跌下了山崖,我将他救了回来……可是我母亲说,他大概撞到头了,所以会……失忆。”
“……。”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温简又强调了一遍。
“……。”阮红娇不知该说什么,她抬头见温简看着自己,于是低头道:“嗯……我知道了,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
“无妨,你的心意是好的,只不过……男女有别,还是我来吧。”温简道。
“……好。”阮红娇理解温简为什么不想让自己接近许世卿,她不怪他,也没资格怪他。
“那你现在……。”
“我,我先回房梳洗一下,你……也注意不要太过劳累。”阮红娇小声道。
温简应了,阮红娇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又一步三回头的离去了。
回来总比不回来要好,温简收回目光,现在许世卿退烧了,她也回来了,倒是叫他松了一口气,他刚刚那样说,不过是想透露给白晚知道,许世卿失忆了对她再无威胁,叫她安心。
身份对立,立场对立,一旦挑破了就覆水难收,那将会是怎样艰难的局面啊,所以他不想让她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有时候太过清醒,实在不是一件好事,若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一辈子下去,或许会……更好。
温简苦笑,实在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弄到这种地步。
在为人处世的事情上,白晚其实更相信温简,因为他是一个可靠的人,就算是他的敌人,也愿意相信他在某些事情上的原则,但在另一些方面,她对阴息风也有别人无法替代的信任。
阴息风如果说温候已经知道了,白晚绝无侥幸的心理,可是她还是回来了,不可否认,不论两个人再如何不合适,温简始终就像是一块磁石一般,对她有着一股莫名的吸引力。
白晚知道时间不多了,从她回来接近温简开始,每天都是带着面具与人周旋,现在得知他早已经看透,反倒轻松了,就好像怕死的人终于接受了事实,开始坦然等死了一般。
早膳过后,终于安下心来的温简又补眠了一个多时辰,起来的之后想起今早的事还怕只是个梦,于是找人又问了一遍,得知阮红娇还在庵里,便松了一口气。
他的屋子离许世卿的屋子比较近,于是先去了许世卿那里,却不想见到十分少见的一幕。
许世卿已经醒来,正靠在床头,一位小僧尼端着汤药凑在床前,由阮红娇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喝。一边喂一边还在哄着:“还一口了,就一口了,苦是苦点儿,但良药苦口,一会儿我去拿酥糖你压一压味。”
许世卿被苦味恶心得直皱眉头,又被凑道嘴边的汤药勺逼得只能一口一口咽下去,他砸吧了几下嘴,十分嫌恶的道:“这位姑娘,虽然我不记得你……但我是失忆而已,又不是变成白痴了,不必如哄小孩一样哄我吧。”
阮红娇还是认真的舀着汤药,道:“我不是姑娘,我叫阮红娇,以前你都管我叫娇娘的。”
“娇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难道你是我的妻子?”许世卿睁大眼睛看着阮红娇,这口气绝对不是调戏。
“……你想多了。”阮红娇白了他一眼,将最后一口苦药连着汤匙塞进他的嘴里,然后把汤匙抽出来和空碗一起递给小僧尼,再转过头道:“我是你好朋友温简的未婚妻。”
“噢。”许世卿点点头,他在想温简是谁,是不是那个在自己发烧时照顾他的男子,他点头又摇头的道:“那你既然是她的未婚妻,为什么要喂我吃药呢?朋友妻不可欺,你赶快离我远一点。”说完还往床里边缩了一些。
阮红娇看他这副避嫌的模样失笑了起来,道:“你刚刚嫌药苦要把它泼掉,若不是我抢过来喂你,你能喝下去么?再者这里是佛门清净地,你又是个病人,我不喂你喝下去,难不成你要这位小师傅喂你不成。”拜托,若要尼姑庵里面的女尼给他喂药,那才更不像话吧。
“……。”许世卿怒了努嘴,道:“你可以叫那个温什么的来喂我啊,对了,说好的酥糖呢?”
“他照顾了你一宿,现下休息去了,至于酥糖啊……我不过是这么一说,这庵里都是修行的人,平日里过得清苦,哪里有酥糖给你吃呢?”阮红娇笑道。
“哎呀,你这女子可真狡猾啊。”许世卿发现自己被骗了,道:“你这么狡猾,我一定要提醒我朋友小心点,可别叫你给骗了。”
……你已经提醒过了,而且提醒了不止一遍。阮红娇心想,这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
里面正闹腾,温简发现自己站得够久了,于是干咳了两声,以示他的存在。
“咳咳。”
里面不过三个人,阮红娇自然是早听到有人走到门口了,小僧尼和许世卿听到他的咳嗽声才知道他来了,小僧尼拿着空了的汤药碗冲他颔首,然后就出去了,而许世卿盯着他半晌,然后指着他对阮红娇说:“听到了没,他咳嗽了,赶紧去弄药汤,灌他一海碗去,凭什么只苦我一个啊。”
没想到失忆之后的许世卿如此胡搅蛮缠,不过他失忆之前也很难缠就是了,阮红娇起身看了温简一眼道,回过头对他道:“他就是你的好朋友温简,你的命是他救起来的,你们哥俩平日感情就好,这会儿你若有什么不解之处尽管问他。”说着又扭头对温简道:“我先回房去了,这人就好生生的交给你了。”
温简刚刚一看到阮红娇给许世卿喂药的时候,还有些担忧怕她想害他,站着听了会儿,方才觉得不是,现在听到她现在这样说,不免听者有心,于是略有歉意的道:“……辛苦你了,我过会来找你。”
阮红娇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就与他交身而过出了房门。
许世卿做的那些事实在太招人烦,可是站在他的立场上,那些事又都是应当应分合情合理的,阮红娇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至于恨他,加上眼下温简对他心怀愧疚,冲着温简的面子,她也只会对他好而不会对他差了。
许世卿失忆了,自然有许多事想要问清楚,比如自己是什么身份来历,又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以什么为生,家中是否还有亲人等等。温简都一一为他解惑,只是将他来此的目的隐了,说是之前两人小有误会,所以他来这里找他多半是和解的。
许世卿又问,既然我们是好朋友,那之前到底有什么误会?
温简不如白晚那种将谎话说得比真话还真的人,于是半真半假的道:“是因为娇娘,你嫌娇娘的身份配不上我,但我又待她一片真心,故而我们争辩了几句……。”
许世卿心道,自己之前原来是这种管闲事的人么?然后又问了温简和阮红娇二人的身份,待到听到说温简是神捕世家的人(他不知道什么是神捕世家,只觉得一听就很威风)而阮红娇是个身体残疾的寡妇,于是又心道,看来我失忆之前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一心为朋友的人啊。
温简解释完了之前的种种,又宽他的心,道是等他养好一点就带他一起回太平镇,在太平镇住些日子,待到适应一些再做计较,如果说他仍对验尸感兴趣的话,他也可以为他寻一位好师傅教他。
等到他俩说完话,已经到了申时,温简起身告退,从他房里出来就去了阮红娇房里。
阮红娇见了他,第一句话就是说:“我想下山去买点酥糖,总不能一直叫许仵监说我骗他,你愿意陪我下山走了一走么?”
顿了顿,大约是怕温简不同意,她又加了一句:“山上饮食清淡,山下镇上的片儿汤面倒是很有名,现在下山,等到了山下正好是饭点,不如我们尝一尝那里的面再回来,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