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我便起了身，赶往洄洛峰药庐去。
洄洛峰向来雾气浓重，况此刻天才蒙蒙亮，那点光，那点温度不足以驱散这么浓厚的雾。
眼前白茫茫一片，不见青葱的树，不见黝黑的石，似乎眼前除却雾，仍是雾。
我稍犹豫，一时不察，没瞧不清脚下的路，脚下不知踩了什么，咔嚓一声细响，在此时无异于是雷鸣巨响。
我暗道不好，僵着身子，不敢轻举妄动。
顷之，我见不曾有任何动静，心渐安，右手飞快捏了个诀。平地起了一阵风，眼前的雾气被吹得四分八裂，逐渐消散。
我微微抬起脚，一瞟，只是寻常可见的枯枝。
远处这时传来细微的声响，我屏息，仔细一听，竟是脚步声。
我抬头看了下时辰，此时尚不到破晓。
只听脚步声离我这边越发近了，心中明了，想必那人是察觉到我，故而特来寻我。
我倒不想躲藏，一来我自是不惧他人，况且是在师傅的洄洛峰；二来，我也想见见到底是何人。耳目如此灵敏，竟能这般迅速发现我。
于是，我索性在原地候着。那人脚步缓慢，我听了许久，巴巴盯着浓雾深处，他还不曾走进视线之中。
不由烦躁，又捏了个诀，起了阵小风，看着这雾被风一点点吹着，散着，好打发点时间。
在雾气似散非散之际，我模模糊糊瞧见路的尽头有道人影提着盏灯笼，破开重重浓雾，缓缓而来。
橘黄色的光在白茫茫的雾中，越发柔和，瞧着不甚清楚，却意外叫人心中踏实，心中烦躁尽去。
来的人终走进这方没了雾色的地。
只见那人身材颀长，发色漆黑光泽，未曾束发，只在发尾末梢用一根帛带齐齐绑了。
一身月白色衣裳，仅以银线绣了些许柳叶，别无他物。
右手提着灯笼，与我隔着数步，不再向前，只是定定看着我。
我微微上扬唇角，快步走大那人跟前，甜甜唤道，“师傅。”
这男子不是师傅是谁。
师傅脸色隐约有怒气，“你怎那么早便出来？你可知，这洄洛峰险要，雾色这般浓，万一一时不察，那不是闹着玩的。”
“我很小心的！你瞧，这不是好好的吗？”我转了个圈，示意自己依旧活蹦乱跑，脸色红润，气息平和。
“你若是足够小心，我现在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师傅反问道，见我无恙，脸色倒也稍稍缓和了些。
我微愣，旋即，恍然大悟，“是那根枯枝！”
这一路，若是有什么奇怪的端倪，也就那跟枯枝让我捉摸不透。而师傅的脚步声也是在踩着枯枝后不久才出现的。
“你倒聪明，一猜即中。”师傅哼了声，姑且放过了我，“那是阵法。若是不小心，碰着了。倒也无碍，左右不过是起了个提示的作用罢了。
你对阵法不上心，我多说怕你也觉得枯燥。说吧，这般大早过来找我作甚？”
说到正事，我收起笑容，盯着师傅的眼睛，正色问道，“师傅，失了魂魄的肉体最多能维持多久？”
师傅略微沉吟，“寻常最多三日。灵希不同于常人，她有道行傍身，若用玄冰护住躯体，口中含定颜玉，可保三年无虞。”
“是否魂魄越早归位越好？”
“那是自然。越晚归位，凶险越大。魂魄失了肉体，等于失了屏障，没了保护。虽说魂魄消散缓慢，但最多两年，魂魄便会彻底消散。”
“那我一定得跟着去。”我看着师傅，一字字慢慢地道，“我知道楚牧在哪里。”
我将昨夜的发现同师傅说了，师傅只是沉吟，并不答我。
我知晓，师傅还在犹豫，便开口，“滴在温玉的血，是我的心头血。”
师傅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脸色一下子刷地煞白，呵斥道：“你疯了吗？心头血怎么可以这样轻易。”
九尾之血以心头血最为珍贵，每一滴心头血都有极大灵性，只须我施法，若心头血还未消散，我自能感应到它的位置。
我莞尔一笑，明白师傅知晓其中奥秘，“这样师傅你就不能不带我去了吧？”
他一顿，半响，无奈叹道：“若我不带你去，还不知你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还不如跟我身边，让我比较安心。”
因多了一个我，师傅将出行日期延后两日，让我有充裕的时间打理好药园和安排灵希的事宜。
小白为人仔细体贴，又同师傅学了许久的药理，让她帮我照顾灵希，打理药园，是最合适的。
弱水畔，小白为我和师傅送行。
我把在阿娘的柜子里找到定颜玉，与师傅给的玄冰、药一同交到小白手里。
小白眼眶红红，声音沙哑，“小九，你出去后，一定要听柳师傅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别贪玩，跟好师傅。不要受伤。”
“好。”我用力地点点头，往事在心头翻滚，以往我们三个人总耍在一块，现如今，灵希魂魄失了大半，我又即将远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归来。
小白独自一人守在这里，看着风景依旧，故人却不在，守着等待，又在担心中熬着日子。
我猛地上前一步，紧紧抱着小白，忍住的泪终是滚滚而下，“对不起。我没法什么事都不做，我没法子。”
小白伸臂抱紧了我，在我耳边重复着，“无论如何，小九，你要回来。一定要好好的。”
“好。我一定会好好回来。”我用力抱了抱她，放开她，匆匆转身走到师傅跟前，不敢回头，低声道：“走吧。”
师傅伸手轻拍了下我的头，见我浑身僵硬，满面泪痕，强着自己不回头，轻叹了口气。
而后，对小白说道：“我会照顾好她的。你自己也保重。”
言罢，捏了个诀，招了祥云，与我一同直奔南赡部落。
阿娘的嘱咐犹言在耳，我知晓此番出行怕是不会那么容易，凶险难测。
九尾天资过人，上天虽是过分偏爱，但也不容九尾乱了世间秩序。
故而九尾成年极其不易，成长之路布满荆棘，曲折万分。一旦平安度过成年礼，修炼路途云泥之别。
爹娘极少让我离开西贺牛州，我侥幸得以平安度过四百九十年，未曾碰上劫数。
然，此番灵希的事却让我心中极其不安，我不信上天会突然偏袒我，眼见我的五百年成年礼快到了，
灵希偏生在这个节骨眼发生这回事。不知为何，总觉得是我连累了她。
虽然这念头来的荒唐，可在心里，已接受这个想法。
若是我再一味躲下去，我不知后来会发生什么。
现在是灵希，那下一个会是谁被我牵连？
我宁愿伤的是我，也不愿我身旁的人再因我受一丝一毫的伤。
我偏头看着身旁的师傅。我不曾告知他阿娘的嘱咐。阿娘名声在外，师傅若是知道，恐怕没这般容易应了我的要求。
他盘腿端坐在祥云上，双目紧闭，似乎察觉我的目光，睁眼望向我，目光柔柔，问道，“累了吗？”
我摇了摇头，冲他微微笑。
前方云雾缭绕，透过浅浅的云层，脚下是一汪湛蓝湛蓝的水流，闪着日月之光，极目之处，却是山岚起伏，重峦迭嶂。
是南赡部落。
先前万般心思，此刻醒悟，心中一宽，拿定了主意。
若是注定的劫数，我怎么躲也躲不过去。
与其龟缩着，终日惶惶，那倒不如堂堂正正地迎接劫难。
灵希已因我受了难，我不能再让身旁的人有所伤害。
无论付出什么，我也要护得身旁的人周全。
无论付出什么，有多大艰辛，多困难，我也要将灵希的魂魄带回。
无论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