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班在省府唱的这场堂会，不能说不成功，至少是给张作霖挣了面子的。徽戏是高雅的艺术，一众宾客只有说自己看不懂的份儿，却没有指责张作霖安排不周的的道理。只除了，雁鸣霜被冯师长要走的事。
冯德麟贪慕美色，对张作霖来说是好事，虽然行为举止未免嚣张，张作霖却没有任何不快，给吴家班的赏赐竟也比原定的多了许多。
然而，这次的堂会结束之后，吴家班却不再对外演出了。许多想听吴千行唱戏的太太小姐们差人到青轩茶楼问了几次，得到的回答无外乎四个字，“近期停演”。至于停演的理由，自然是因为吴家班没了当家花旦，这戏没法唱。
这消息同样也传到了张二夫人卢寿萱的耳朵里，对此，卢寿萱倒不是太在意，吴家班停不停演，对她没什么影响，可下人随后多嘴的一句话，却引起了卢寿萱的警觉。
下人徐妈说，“太太，我听说那个班主吴千行每天都在咱省府附近的悦然居喝酒。您说这吴家班是不是忒有钱，不对外演出了，还有钱天天喝酒呢！”
吴千行有没有钱，卢寿萱不好说，可要说吴千行有门路，卢寿萱是半分怀疑也没有的，不然也不会那么轻易就送了一把柯尔特给大公子，虽说这年月不乏军火商，平民百姓想弄到一把枪还是很困难的，何况不是普通的枪支。
徐妈说这话的时候，卢寿萱的外甥女刘雨蝶刚好从门外进来。
“我说怎么在青轩茶楼都找不到怀远呢，原来去了悦然居啊。”刘雨蝶张大眼睛，随后又有点气愤地说，“那个小川竟然骗我，看我回头不教训他！”
说罢，刘雨蝶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卢寿萱沉着脸叫住了刘雨蝶，后者回过身小心地看着卢寿萱，“你去干吗？”
“姨妈……”刘雨蝶嚅嗫着，“我就出去走走……”
“刚进屋就出去？”卢寿萱脸色不善，“还‘怀远’，叫那么亲切，是不是要去悦然居？”
刘雨蝶讨好似的嘿嘿笑了两声，蹭到卢寿萱身边拉着卢寿萱的袖子央求着：“姨妈，一直在府里头待着也挺没意思的，我来奉天好久了，都没好好逛逛呢！”
卢寿萱不为所动，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衣袖从刘雨蝶手中抽出来。
“别人被那吴千行迷得神魂颠倒也就罢了，雨蝶，你年纪虽小可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区区一个戏子也值得你这么上心？”
“姨妈，我可不觉得他只是个戏子。”刘雨蝶面上含笑。
卢寿萱心里一惊，还以为刘雨蝶看出了什么，“你觉得，他不只是戏子？”
“是啊！”刘雨蝶连连点头，满是向往地说，“还是个翩翩佳公子！”
卢寿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气恼，这吴千行还真是个祸害！头一次见到那双该死的桃花眼卢寿萱就知道，这小子天生就是来勾引姑娘家的！
“雨蝶，”卢寿萱沉声说，“这几天哪儿都不准去，就在府里待着，徐妈你看着她！”
“知道了，太太。”徐妈恭顺地答应着。
刘雨蝶立马垮了脸，“姨妈~你不可以这么专制！”
卢寿萱只当没听见，起身进了内室，而徐妈则开始寸步不离地盯着刘雨蝶。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刘雨蝶费尽了心思想甩掉徐妈，却均以失败而告终。
甩掉徐妈固然不容易，对刘雨蝶来说却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徐妈那微微发福的身材远不如刘雨蝶行动灵巧。故而到午饭时间，刘雨蝶钻进厨房端了一碗热汤出来，随手递给一直跟在身边的徐妈手里，走到半路撒腿就跑。
“表小姐！你别跑啊！”徐妈惊慌失措，手里是烫手的汤碗，不能跑，也没地方放，眼睁睁看着刘雨蝶快速地回过头冲自己做了个鬼脸，然后便消失在大门外。
跑出省府的刘雨蝶半刻不敢停留，直奔悦然居。
正值饭点，悦然居人声鼎沸，想从这么多人中找一个吴千行是不大容易的。刘雨蝶在悦然居门口驻足，正愁眉不展，无意间抬头，却见自己要找的人正在二楼窗口凭栏而立。
那人依然是初见时的一身素白长衫，临窗把酒，更多了几分儒雅。颀长的身形靠在窗边，举手投足间尽显风度翩翩。从那人的脸上，刘雨蝶没有看到半分沮丧，反而叫人觉得悠然自在。
吴千行站在二楼，早看到了匆匆跑来的刘雨蝶，小丫头气喘吁吁停在悦然居门前，小脸儿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端着酒杯，吴千行嘴角噙笑，故意别开了目光，放眼瞧着远处的长街。
不多时，吴千行听到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来人连门都不敲，就直接闯进了吴千行所在的雅间。
“吴怀远？”刘雨蝶微微喘着气唤道。
吴千行像是刚刚发现刘雨蝶，惊疑地回过身，“刘姑娘？”
“是我，是我！”刘雨蝶笑着连连点头。
似乎是觉得自己兴奋得有些失态了，一时间，刘雨蝶的动作又扭捏了起来，绞着自己的手指小心地问道：“没有打扰你吧？”
吴千行淡然一笑，“当然没有，坐下喝杯茶吧，看你跑得一头汗。”
说着，吴千行率先回到桌边坐了，放下自己的酒杯，帮刘雨蝶另外倒了杯茶水。
刘雨蝶慢吞吞坐到吴千行对面，两手抱着茶杯却并不喝，停了许久才仿佛下定决心般问：“怀远，我听人说吴家班停演了，为什么啊？”
“当家花旦都不在了，暂时也没人接替，自然只能停演。”吴千行说得云淡风轻，听不出一丝忧虑。
倒是刘雨蝶，有些忧人之忧了，满面愁容地说：“那怎么办啊？戏班也不能不演出啊。随便找人替一下不行吗？反正大家都是冲着你去的，旦角是谁，应该没影响吧？”
吴千行摇摇头，“哪有戏班全靠武生撑起来的，偶尔让人顶替一下倒还好，总不是长久之计。好在，吴家班家底厚，还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垮了。在东北，想找个会唱徽戏的旦角太难了，实在不行，我也只能带他们回安徽了。早知如此，还真不该来奉天。”
“那……你当初是为什么来奉天啊？”刘雨蝶好奇地问。
吴千行转过头看向窗外，仿佛陷入了回忆，“我遇到过一个女孩儿，她喜欢看我在戏台上的样子，我喜欢她坐在台下望着我的眼神。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她的家在东北的辽水岸边，可是因为很小就离开家乡，都不记得家的样子了，所以我想替她来这儿。”
刘雨蝶听得投入，心底却因为吴千行提起其他的女孩而酸酸的，“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她嫁人了。”吴千行轻声说，“雇佣她的那家老爷看上了她，然后，她就成了第三房姨太太。”
“啊！”刘雨蝶掩着口低呼了一声。
虽然是俗得不能再俗的故事，但因为讲的人是吴千行，刘雨蝶也难免动容。
而此时的吴千行，却是满心的罪恶感。
老天，编瞎话的感觉真恶心，尤其是编女孩子爱听的爱情故事就更加恶心了！
恶心归恶心，效果真的不错，刘雨蝶果然为之动容。
“既然这样，那你就留下来啊。其实你不一定非要唱戏的，要不，要不你投靠二十七师？”
等的就是这句话！
吴千行暗自欣喜，表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恐怕不妥，且不说我这偌大的戏班无法安置，就算都安排妥当，我想进二十七师，恐怕也没人瞧得上我区区一个戏子呢！”
“英雄不问出身！”刘雨蝶正气凛然，“何况我姨父也觉得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堂会的时候我看了，吴家班的人，唱戏的本事都不差，想来不难安置。我去跟我姨父说，他肯定愿意留下你的。”
“既然刘姑娘一片盛情，在下就不推辞了。至于成与不成，也要看缘分，刘姑娘不必有太大负担。”
“放心吧！”刘雨蝶拍着胸脯保证，随即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离开悦然居，刘雨蝶刚刚的那份豪情渐渐平息了下来，紧接着就开始发愁了。
这要怎么跟姨父说啊？姨父跟吴千行也就见过一面而已，而且那时候说的话兴许只是客套话，进二十七师那么大的事，自己哪说得上话啊！这下吹牛吹大了……
满怀心事地磨蹭到省府，刘雨蝶先往院子里瞄了两眼，确定徐妈没在附近才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徐妈把自己看丢了，是有责任的，想来不会主动跟姨妈告状。
刚到后院，就见徐妈匆匆迎上来，压低声音唤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回来了，再晚一点儿，太太就该知道你跑了。”
“那就是还不知道呗，大惊小怪。”刘雨蝶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别担心了，我这不在这儿呢。对了，我姨父有没有过来？”
“老爷正好在太太房里呢，表小姐你要见老爷啊？我去通报一声。”
“别别别！”刘雨蝶急忙拉住徐妈，“我随口问的，不用打扰他们。那个，徐妈你去忙你的呗。”
“哎。”徐妈答应着，刚转过身想起不对劲，又回来了，“表小姐，这……太太让我看着你。”
刘雨蝶扶额。怎么有这么较真儿的人，我要是还往外跑那我回来干什么？
“徐妈你没睡醒啊？我刚回来还会再跑？再说你看得住我吗？得了得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