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宝一边冲，一边砍，举刀、落下，再举刀，再落下，这几乎成了他本能的动作。
温热的血扑出来，溅了他一头一脸，转头看看身后的同伴们，和他差不多，身上脸上沾了血，火光映照之下，狰狞得像地狱里出来的修罗。
杀人成了机械动作，心里却再度涌上来奇异的感觉，想吐，觉得恶心，同时，好像还有点害怕，手虽然不再抖，可身子和反应在厮杀中却不像往日过招时那般灵便。
出发之前，梅花开特意找了包括他在内的寨中人一次，大概仔细说了说要做的事情，同时，她还提点他们，这是他们第一次杀人，肯定会觉得反胃，不舒服，甚至腿抖，拿不动刀。
她说，她不怪他们。通过这次战斗后，他们会成为三医大人手下的嫡系力量，但通不过的，在战斗中克服不了恐惧甚至逃走的，今后都将失去追奉三医大人的荣耀。
追随三医大人！
听起来多光荣的事情？
他们这些隐居山里假借山匪为名生存下来的人，所为的，不就是等待三医大人的出现？
现在夙愿已成，这是那些先代们都没能等到的荣耀。
怎么可以半路失去？
若真的这样，日后到地下，都无颜再见家中长辈了。
所以，虽然是第一次战斗，第一次见血，这些人却没有一个能容忍自己中途放弃。
乐医被各国联手打压，跟随三医大人的路不会平坦，日后这种战斗会越来越多，连第一次杀人的恐惧都克服不了，还有什么资格跟着三医大人？
寨子中的山贼越打，越觉得对方士气如虹，己方被压制得死死的。而齐宝这边的人，虽然有的手脚还在抖，却越打越有劲，连喊声都越来越大。
尤其是以齐宝为首的这一路，一路上刀砍脚踢，第一招没死的，他顾不上管，继续往前冲，自有后面的人跟过来补刀。
青龙寨有七个当家，这样猝不及防地乱起来，像王泯和刘能儿的第一反应就是拿起武器把敌人杀出去，而心机多一些的如七当家孙小娟，发觉形势不太对，则趁着没人注意，悄悄退回到屋里，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金银细软一类值钱的东西全收拾起来，打算万一寨子保不住的话就先逃出去。
连当家的都有这种想法，底下的人肯定更多。青龙寨虽然在山贼中名声很响亮，但平时打打杀杀半路截财仗的都是人多势众，虽然王泯功夫不错，不代表寨中人个个都是高手，大多数人都是泥腿子出身，拿把刀吓唬吓唬人还行，真砍起来，比普通人强不上多少。
最主要的是，山贼们说起来确实不怕血，平时劫道时杀个把人不眨眼睛，可这种面对面的厮杀，他们确实没经历过，越打胆就越寒。
在这个异时空里，火药什么的根本就没影儿，是个完完全全的冷兵器时代。就算是朝廷的那些正规军队一旦被偷袭，开头肯定也会乱起来，至于之后会不会反应过来迅速组织起有力的反击，那完全依靠领兵将军的能力。
军队尚且如此，何况他们这种山贼？更何况，王泯刘能儿孙小娟之流，在军事素质方面，与朝廷的领兵将军根本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于是，寨子里所有的人，不管是山贼还是攻进来的齐宝等人，他们眼中看到的，不是火就是敌人，耳中听到的，不是惨叫就是吼叫，真真称得上是一团混乱了。
王泯没头苍蝇般左右突了一阵，砍翻了对方十几个人，越来越觉得不对。最起码，这些人穿的衣服都不是官兵的衣服，虽然武器精良（这多亏了女皇的慷慨赠送），可战斗力实在不高。
正怀疑时，身边一个人冲了过来，王泯下意识一刀砍过去。
对方吓了一跳，架起她的刀叫道：“大当家的，是我！”
原来是新入伙没多久的王麻子。
说起王麻子，王泯对他印象很好，平时话不多，人却肯干，指派他干点什么事儿，从不推三阻四，比其他当家的还听话。如果不是他进寨时间太短，她甚至想给他一个八当家的位置。王麻子一身腱子肉，就是脸长得太丑了，不然用来暖床的话，啧啧，那滋味肯定比刘能儿好得多。
王泯发现自己有点儿走神，忙正了正，问道：“看清这帮家伙是什么来路没有？是不是别的山寨的？”
在她想来，夜袭的人若不是官兵，就应该是别的寨子中的同行了。除了这两种，周边的村子被她们扫荡过的也有不少，以致于每次一听到“山贼”两个字就哭娘喊妈地忙着关门落锁，只怕房子不够结实，哪有这种胆儿来青龙寨里挑衅？
王麻子的刀上全是血，也不知道砍了多少人，他“呼呼”直喘，道：“看……看不出，不认得，不过我发现一个事儿，七当家的……。”声音越说越低。
王泯又砍翻一个人，回头问道：“你说什么？大点声儿。”
王麻子似乎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往她身边走近了点儿，张张嘴要说话。
王泯集中精神去听，没提防时，忽地刀光一闪，她心下一凛，一个闪身，却没能完全躲过，王麻子那刀被她避开前胸要害，却砍在右肩上，当时疼得刀也有点儿拿不住了。
王泯怒喝一声，忍痛抬起右手的刀，同时飞脚向王麻子踹去。
王麻子见没能杀得了他，心下暗暗可惜。他知道自己和王泯的功夫相差太远，他不过是仗着平日里打铁，力气大，还在梅老大手下学过三招两式，这种三脚猫的功夫放在王泯眼里根本不够看。因此一砍得手，他就立刻后退，王泯那一刀一脚全落了空。
“王麻子！你！”王泯咬牙切齿。她自问对王麻子不薄，甚至还有提拔他的心思，没想到他竟然窝里反。
说不定这些偷袭寨子的人就是他招来的。
说不定他是这些人的内鬼。
说不定他是其他山寨派来的卧底。
一瞬间，王泯的头脑里已经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念头。
“我杀了你！”王泯的眼睛都红了。
王麻子转身就跑。
他有蛮力，不代表没脑子。他的任务除了带儿子放火之外，就是盯住王泯的所在，向和自己会合的齐宝报讯儿。能额外砍她一刀，王麻子已经算是立了大功，但王泯的伤虽然在右肩，用刀有些不便，却并不算是重伤，一对一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他。
他这样一跑，恨得王泯抬脚就追，巴不得立刻就把他毙于自己刀下。
王麻子是看到了齐宝过来，才动手的。他现在就往齐宝的方向跑去，边跑边看到那些对自己没防备的山贼们，顺手就给他们一下。王泯在后面看得清楚，这才知道王麻子刀上的血沾的都是寨子中人的，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样砍敌人砍的，这种认知不由让她更恨。
眼见追得近了，王泯举刀狠狠地冲王麻子头上砍下去。
这刀若是砍得实了，王麻子性命不保。
齐宝看到了王麻子，便迎上去，正要开口询问，就看到他后面扬起了刀光，急切间看不太清脸，只隐约看出是个女的。不管是谁，齐宝都不能容她这刀砍下去，当下他就提刀飞身而起，冲了过去。
“当”地一声，两刀相交，齐宝半空中的身形一滞，落了下来，那人身子晃了晃。
王麻子趁这个机会冲出几步，逃出王泯的攻击范围，顺手又收割了几条寨子里山贼的性命。
齐宝和王泯这一下交手，虽然只是双刀互撞，心下却都大吃一惊。
齐宝这一刀借着半空中的声势，纵然没什么花哨，却至少有他自身的七成功力。这一路上碰到的山贼，基本上没什么硬茬子，连他一招都接不下，他从没正眼看过这些人，连补刀都是身后的同伴伸的手。
没想到，现在碰到的女山贼竟然这么棘手。
一个女人有这么厉害？
这人是谁？
难道就是青龙寨的大当家王泯？
他转头看向王麻子。
王麻子对他一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王泯心中也在吃惊。她虽然右肩伤了，受了点儿影响，但毕竟砍得不深，没有大碍。她对王麻子恨极，那一刀可说是聚集了她全身力量。她镇守青龙寨这么多年，虽然这几年很少出手，但早年夺下大当家位子以及在各山寨聚会立威时的身手仍让各匪首心惊，不然青龙寨也不会安稳这么多年。她的功夫一直都没落下，可以说，现在比起初当大当家时已经更进一层。
没想到，气势满满的一刀砍出去，却被对方完全化解，还震得自己半身微麻。
这人是谁？
四周寨子中的当家们自然不乏能人，功夫和她不相上下的也不是没有，但早都混了个脸熟。面前这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貌不惊人，根本不认得。
难道，她的推断有误，这些夜袭的人真的是官兵？
可青州县的官兵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身手了？
她惊归惊，手下却不停，微麻的劲儿过去之后，她立刻提刀向落地的齐宝攻过去。
转瞬间，两人交手已经过了十余招。
全是以快打快。
一时间只听得“当当当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王麻子见齐宝对上王泯，放了心。他不担心齐宝有闪失，齐宝的功夫他是知道的，如果说连这个高手中的高手都拿不下她，那自己更是白搭。
所以他一扭身子，就朝儿子的方向跑了过去。
今天夜里，他和儿子除了放火之外还分别有任务。
他的任务是盯住王泯。
王小宝的任务则是看好刘能儿。
青龙寨的当家虽然多，但大权基本上都掌握在王泯和刘能儿手中，剩下的几个当家有男有女，却不足为虑。
王泯见王麻子跑了，心下微急。她心胸一向称不上开阔，何况王麻子还是个内JIAN。但齐宝挡着她，缠着她，她被逼得只能防守，根本腾不出手去追击。
齐宝见她虽然一直是守势，但防得相当严密，简直称得上滴水不漏，不由暗暗钦佩。要知道，他的功夫是梅花开亲自教授的，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而男女体力有别，相比于梅花开，他的力量更强一些，招式更有大开大阖的气势，除了梅花开外，在功夫一道上，他没碰到过敌手。
虽然新近看到的舞医大人与琴医大人以及那个叫夜风的小乐盾功夫也很好，但他毕竟没和他们交过手，谁高谁低是未知之数。
“青洲县治下官兵前来剿匪，降者不杀！”
就在两人恶斗不休之时，四周隐约传来这样的喊声。
王泯封住齐宝的刀，恶狠狠地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齐宝道：“你不是听到了？”
王泯怒道：“你们根本不是官兵！青州县的狗官们从上到下扒了皮烧成灰我都认得，什么时候有你们这样的家伙了？”
说完这句话，她手一翻，换了姿势。齐宝架住，两人斗得更狠，但他很快发现，这女人的刀势比刚才凌厉得多，适才明明只是防守，现在竟然隐约能反攻过来了。
齐宝有些急。
他们这次出手夜袭，胜在出其不意。青龙寨的山贼们本来就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大胆，敢对自己出手。另外，王麻子父子两人的火也起了很大的作用，烧乱了不少人的心，烧掉了不少人的斗志。
那些边打边喊出的口号也有一定的作用。
自古匪都怕官，这是真理。看看敢对他们出刀的人，动作是有的，胆子却早没了。
当然，不排除个别生性就极凶悍的，仍在死斗。不过这些人胆子虽有，功夫却大多不怎么样，不足为虑。
不过，一段时间的慌乱过后，这些山贼们也慢慢回过神来。
虽然自己这边仍占着上风，但如果不在短时间内拿下寨子，最后的结果难以预料。
毕竟，青龙寨中的山贼太多。
五倍于己。
“你就是王泯？青龙寨的大当家？”齐宝开口问道。
虽然已经几乎断定了，他仍要最后确认一下。
“我王泯刀下杀过的人数以千计，看来今夜又要加一个好手了。”王泯的舌头舔着嘴唇，似乎想喝血的不是她的刀，而是她的人。
“那就好！”齐宝喝道，“王大娘，现下要不得已向你借样东西来服服众了。”
王泯狰狞一笑：“想借我的人头？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着刀法愈加凌厉。
当初还在上风的齐宝此刻竟隐有要落到下风的趋势。
齐宝更急了。
时间拖得越久，对己方越不利。
不知道那几队现在形势如何，但没人喊出除了“官兵剿匪”之外的第二句话，那就说明，其他几个当家还没死。
再这样下去，今夜……
想到这里，齐宝牙一咬，砍出去的单刀突然微微偏了一下。
这一下并不明显，但王泯目力非凡，立刻发觉，闪身便从偏过的那丝缝隙中挤了过来。
齐宝是个高手，短时间内难以拿下的高手。
若放在平时，或许她还有一分爱才之心，耍耍诡计使使手段看能不能把他收到自己寨子里。
不过当下这个形势，她必须杀了他！
在最短的时间内杀了他，之后会合其他几个当家，进行最强势的反扑，把这些胆赶侵犯寨子的人全部扼杀在寨子中。
一转眼的功夫，她已经欺到了齐宝身边，单刀恶狠狠地向他脖子上砍去。
这一刀若是砍实了，齐宝纵有十条命也必死无疑！
她甚至听到了刀入肉的声音，感觉到了刀入肉的快感。
但下一刻，她就觉得自己前胸一片冰凉。
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她看到对方的刀已经穿胸而过，直没入柄。
齐宝看看她，右手用力将刀抽回来。
一股温血从王泯胸膛喷出来，溅了他一脸。
王泯倒了下去。
齐宝低头看下左手。
王泯那一刀，他用左手握住了她的刀刃。
出发前，梅花开特意将她贴身收藏的鹿皮手套拿出来交给他，务要他戴着。
当然，这手套能不能挡住王泯的刀，他也没把握，所以，他在赌。若能挡住，他就赢了；若挡不住，两人的结局就是两败俱亡。
他赌赢了。
鹿皮手套已经被砍开，左手深深的一道刀痕，皮肉翻卷，鲜血直流，伤处深得见了骨头。
不过，能换来王泯一条命，就算这只手日后废掉，也值了。
齐宝深吸一口气，一刀砍下王泯的人头，随手从身边捡起一柄不知被谁遗弃的长枪，将它挑在枪尖上，右手持刀，左手则高高地举起长枪，大喊一声：“王泯死了！大当家已经死了！”
齐宝身边还有别的同伴在和山贼缠斗，那些山贼有的看到大当家死了，被砍了头，早失了斗志，来不及跑的被一刀砍死，来得及跑的转身就溜。
那些同伴则跟着齐宝一齐大声喊道：“王泯死了！青龙寨大当家已经被杀了！”声音远远地传了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