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卓这次去方嫣然的房中没有找到她。
他退出来,随手关上门,顺小路向花园走去。
方嫣然自从出了小黑屋后,开始大概因为断腿没完全长好,还肯老老实实呆在房中,后来能走动了,就时常去花园里转悠。
因此他渐渐形成了一种认知:方嫣然若不在房里,必在花园中。
刚刚绕过一座假山,齐卓就听到一串低低的哼唱,那是一些模糊的词句再配些毫无特点的音律。方嫣然这段时间经常哼唱些莫明其妙的东西,她的声音其实挺好听,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熨贴之感。
齐卓这段时间自认为已摸清了方嫣然的脾性。她若是哼唱什么的话,说明这人现在心情不错。
齐卓下意识地放缓脚步,轻轻走过去。方嫣然正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一只手无意识地拍着地面,口中反复低哼着。
这个女人,就算再练习,也成不了娘中。齐卓自以为知道方嫣然练习唱歌的目的,不然普通人谁会动不动就哼上几句?她哼的那几句歌不成歌,调不成调,一点天份都没有,更别说像娘中一样配成谱子用琴弹奏出来了。
方嫣然虽然放松,心底的警惕并没消失,齐卓一走近,她就发觉了,翻身坐起来,嘴里的声音停了。
齐卓心里隐有些失落的感觉。
他很喜欢看到放松状态下的方嫣然。
“世子!”方嫣然站了起来。
齐卓微微皱了下眉头:“怎么不唱了?”
方嫣然误会了。她以前也经常低声呢喃一些现代歌曲,这小世子不止一次听到过。那时他经常一脸讽刺地说,她再努力,就连娘中里面最低等的那种也达不到。此时齐卓脸上平静,她仍觉得他在嘲笑自己。
这倒不能怪她,她一直记得,世子曾多么恶劣地对待过她。讽刺嘲笑,不过小菜一碟。
“世子有什么事吗?”方嫣然一脸恭敬,从哪个角度来,她自认为表情完美得恰到好处。
“母王说,要你收拾一下,明天我们回京城。”齐卓道。
方嫣然垂下眼皮:“奴婢身无长物,什么都不必收拾。”
齐卓一怔:“怎么可能?我……我不是送你那么多……。”
方嫣然索性低下头,免得他看到她唇边那丝实在抑制不住的讽刺的笑意。
送给她?
她怕没命拿呢。
“世子的赏赐,当然要好好收着。在路上万一磕坏碰坏了……。”她咽下了后半段话,这几句话委实太违心,她说不下去。
齐卓信以为真,高兴起来:“你说的倒是真话。无妨,不带就不带吧,等到了京城,我再送你好东西。”
方嫣然沉默。
和宁江同来的那个女子不知姓甚名谁,不过她既提到小六儿,应是小六儿派出来寻找自己的。就是不知道小六儿有没有那么大的势力,能和安平王相抗?
虽然施恩不望报,可是,她实在太希望远离齐卓那个魔头了。
“世子还有什么事吗?”方嫣然见他不再开口,问道。
齐卓没别的事。关于回京城这事儿其实用不上他巴巴跑这一趟,让茗烟或者白书来就行,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来了。
“呃……没有了。”齐卓喃喃道。
“那奴婢告退了。”方嫣然边说边向后退去。
能少和他相处一会儿是一会儿,免得等下他又变脸。
天知道这段时间她和他在一起时死了多少脑细胞,就怕他莫名其妙发火。
“你等等!”齐卓条件反射地道。
“世子还有何吩咐?”方嫣然没有抬头,她的语气举止同别的下人一模一样,一样的卑躬屈膝,一样的讨好巴结。
怎么看她的这副模样这么不顺眼呢?
她以前那种目中无人的表现呢?
她的傲气呢?
真的同她的腿一起被打断了?
齐卓心下很是懊恼。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方嫣然对他和其他人一视同仁时,他不高兴;现在她毕恭毕敬地,他同样不舒服。
“方嫣然……你是不是,很讨厌我?”齐卓下意识地问道。但他立刻就后悔了,怎么能问出这句话呢?他又没多对不起她,她凭什么讨厌他?
方嫣然惊讶地抬起头,扫了他一眼,立刻又垂下头:“奴婢不敢。”
不是不会,是不敢。
不敢而已。
因为,她还想活着,好好活着。
所以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她必须先把讨厌一类的情绪放在一边,考虑更重要的事情。
齐卓没那么多心思,听到她说“不敢”,就直觉她是不讨厌自己的。
他立刻更高兴了。
“那,我领你出去逛逛吧,明天就要走了,你还没在城里好好逛过呢。”他兴奋地道。白书说过,方嫣然是乡野之人,性子粗野惯了,受不得王府的拘束。
既然这样,他多和她出去走走就是。
而且母王那次骂他那么凶,怪他对她太过份。如果他对她好些,母王也会放心吧?
方嫣然马上后退几步:“世子,前段时间的危险余波还在,此时实在不宜出府。”
开什么玩笑!跟他出去?不管这次会不会发生危险,安平王都会扒了她的皮!
齐卓脸上有了悻悻的神色:“你说得不错。母王那天也说,在幕后主使抓到之前,不许我随便出府。……我刚刚不是逗你,我只是一时忘记了。”
“那,奴婢回去了?”方嫣然又后退几步。
“对了,那个……那个李瑞,是叫这个名字吧?他有没有来找过你?”齐卓吞吞吐吐地问,脸上带了一丝可疑的红色。
方嫣然愣住,她没想到齐卓竟然关心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儿。
自她被关进小黑屋遇到了绑架后,回来并没有再见到李瑞。她隐约听王府的下人们议论,张厨娘和她的侄子被送到另一处庄子去了。
虽然她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毕竟是主子用惯的厨娘,怎么说送走就送走?不过这是王府的事儿,和她没有关系,所以她随即就忘在脑后。
现在齐卓突然提起这件事,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世子不是把他们送走了?”方嫣然问道。
齐卓脸上的红更深了:“王府不养闲人,张厨娘做的饭不合我胃口,只不过念在她算是府中老人,所以安排到庄上,算给她条出路。”
方嫣然无话可答。
齐卓怎么安排人是他的事情,她既没有立场说“好”,也没有立场说“不好”。
“你别老想着李瑞,他……你……以后我会对你好。”齐卓犹豫了半天,道
方嫣然苦笑一声:“好不好都是命,世子这样说,折煞奴婢了。”
“命?”
“是啊。”方嫣然突然想起了前世的很多事情,感慨万分。
当一个十分讨厌你的人,突然对你转了性子,对你呵护备至,十之八九是他有求于你。
齐卓在这里磨了半天,除了回京城外再没说出什么事儿,却不让她回房。难道是有什么为难事求到她头上?
可是她这么个平头百姓,有什么事是她能做而王府不能做的?
她所唯一拥有的,不过是贱命一条。
齐卓此次来,大概是要把她的贱命卖给别人?
一想到这个,她反而不像之前那样忐忑。
人都要走了,就算再冒犯齐卓,只要不过份,这小世子也不会不分轻重地再叫人打她一顿了吧?
齐卓不知道,他的一句话已经让方嫣然想歪了十万八千里。
“其实,有件事我想不清楚。”她轻声道。
“什么事?”
“世子,将别人的性命掌控在手心之中,把别人看成蝼蚁,那种高高在上的处境真的让你很舒服很快乐吗?”方嫣然问道。郁积在心中的怨气已经成了心结,临卖命之前,若不让她稍微发泄一下,她实在不舒服。
齐卓张了张嘴,半天没回答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方嫣然问的竟是这句话。
“我一直想不明白。人生来当然有贫富之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但,人怎么可能有贵贱之别?无论贫苦富有,那毕竟都是一条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