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紫荆又向来随波逐流,所作所为皆顺应本心,虽未尝情事,却并不抗拒。只是颜均之进入紫荆体内时,她痛得哼了一声,随即对这未曾经历过的痛苦感到新奇,睁着眼,努力记住这一切。
苏秋华的尸体已被小心挪到桌边,红盖已被掀开。死去数日的新娘睁着已混浊的眼,无声地看着整整迟了五百年的灵肉交融。
总归是为璇旎风景平添了一份诡异与不详。
风雨过去,颜均之抚着紫荆的青丝。
“紫荆,今生你会留在我身边么?”
紫荆沉默许久,摇头继而点头。“懂了情,自然该留在你身边。但以仙身与你相交,则是犯了错。此事该如何收场,能决定的人,是我,又不是我。”
“为何这样说?”
“犯了错,做出判决的该是天庭。但于我而言,却又并非犯错。最坏不过是自毁仙身,正好回到凡尘与你相守一世。”
紫荆难得为自己做一回主,所设想的景况并不严重。颜均之听了叹息一声:“那便是说驱除我体内魔气之后,你还得离开我几日?”
“是数年。”紫荆正色道:“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那你得赶快回到我身边。我不想等到来世与你再续缘……若来世我没有记忆,便既不是陈齐又并非颜均之了。”
紫荆则道:“但你魂核上的本质不会变。”
这话有些凄凉了,颜均之沉默许久。“若不是我今生正巧拾回了前世记忆,不会有这一段情缘。好比……若是屠四娘未记起杨玉坤之事,紫荆你即便认出她,又会与她相认么?”
紫荆想了许久。她不会。
“紫荆你仍是不懂情啊。”
颜均之叹息一声,静静地拥住紫荆。
之后一夜无话。
待到晨光初现,紫荆才明白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一夜之间,从仙子变成女人!
有些惊惶地回到客房,冥虚正在等她。
“你昨夜与颜均之共赴云雨,将来作何打算?”
冥虚毕竟老脸皮,“共赴云雨”四个字说得坦坦荡荡,紫荆脸颊一红,道:“师叔可是用了冥虚幻镜?昨夜知晓均之心意,不知怎地,就顺水推舟……”
“你喜欢他么?”
紫荆重重颔首。“喜欢。”
“可直至前日,你都未对他生出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一直有……”紫荆眼神朦胧起来:“均之说我不懂情,师叔此刻也大约觉得我不懂情。然而……这五百年来,我所做所为,纵是随波逐流,却无一违背本心。昨夜之事……我亦是顺本心而行。那即为我喜欢他罢……若不是心中存着喜欢,便不会顺水推舟。”
“即便触犯天归,以仙人之身对凡间男子动情?”
“既然是本心,也不怕犯错。”
冥虚蹙眉,继而伸手去揉额角。
“太上忘情,并非不懂情。仙家本应看破红尘,可我先前发现,你对颜均之分明有执着,否则也不会坚持留在尘世替他解决天理门的案子。正因如此,我即便从冥虚幻境中看见了,也未阻止你与他……你的性子,确实是随波逐流,却并非不敢做不敢当。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得道飞升。不过,即便你自舍仙身,长伴于颜均之身边,凡尘中也有许多烦恼。我瞧那颜夫人并不喜欢你……还有,绢儿该如何处置?”
碎碎叨叨说了这许多,冥虚不再言语。也罢,不是她该插手干涉之事。
紫荆却是一颤。
绢儿。昨夜从未想到她。
她以为这是她与颜均之两人的事,然而前生今生,他们之间都隔着一个绢儿。
绢儿该怎么办?
另一厢,颜均之心情极好。
五百年的爱恨纠缠,到解开这一刻,终是生出了拨得云开见月明的豁朗。紫荆要他等她,那么不管几年,或是一生,他都会等下去。
无论这对于颜家来说,是如何惊世骇俗。
故而,颜均之盘算了片刻,唤来绢儿。
绢儿自无故受了牢狱之灾,还是第一次同颜均之单独相处。虽然有些埋怨颜均之这两日对她冷漠,却在见到颜均之这一刻,都化作了柔情。
如此俊俏的少年,即将是她的夫君!
“少爷。”
绢儿软软柔柔唤了他一声,面上已染上了妩媚。
颜均之看了她一眼,迟疑片刻,轻声道:“绢儿,你想不想回到亲人身边?”
“亲人?”
绢儿心中生出一丝不祥预感。她无父无母,才会在年幼之时被人伢子卖到颜家。这还是她命好……颜府的老人说,当年人伢子见她貌美,原本打算将她卖入青楼。正巧颜家挑选婢女,颜老爷挑中了她,人伢子要卖颜家面子,她才不至于沦落风尘。
十几年都卑贱地活过去了,如今少爷为何忽然提及亲人?
果然,不等作答,听得颜均之又道:“其实……你来历不凡,本不该是婢女……”
而后,颜均之将绢儿真正的身世告知于她,就连由此而生的四桩命案也未隐瞒。
绢儿却未因亲人的存在而生出去意。
自小到大,她未见过亲人,承德观的道士在她脑中也只得一个模糊的剪影。
她的执着只有一个,便是长伴于颜均之身边。
正要说不愿与亲人相认,又听颜均之道:“若是你想回亲人身边,我送你去北狄。若是你想留在中原,我收你作义妹,载入颜家族谱,将来风风光光将你嫁出去。”
绢儿脸色惨白。
“夫人……夫人她不是要我做你的妾么?”
竟然还有这回事。颜均之呛住了,一瞬之间想起那日母亲执意要他去承德观探望绢儿,原来是抱持了这份心思。
“母亲那边,由我来解决。”
“我不想离开少爷身边!”
“绢儿,为人妾终究比不得正妻。你是大萨满的嫡孙女,何必自贱身份?”
绢儿眼中浮起点点泪光。“即便是妾……绢儿也甘之如饴!”
颜均之心中一沉。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发生了。
踌躇再三,小心问道:“绢儿,你喜欢我?”
已是无刻逃避,绢儿哽咽一声:“喜欢。为何少爷不愿意将绢儿留在身边?”
“我不愿看到你做妾,妻的位置也不能留给你。”
“莫非……少爷心中有人?”
颜均之缓缓点了点头。
绢儿愈发摇摇欲坠。
“她……是谁?”
“你见过……紫荆。”
“她不是道姑么?”绢儿瞪大了眼,自见到紫荆起,隐隐缠绕在心间的不安终是坐实了:“清修之人也能谈情说爱?少爷,你与她之间,绝无可能!”
颜均之看着她,一言不发。
绢儿面上更是惨淡。
“我与她……我哪点比不上她?少爷,你不喜欢绢儿哪一处?”
颜均之不作答,轻声反问:“绢儿,你又喜欢我哪一处?”
“哪一处……我自小……进入颜府的第一日,见到少爷你……”
未曾对人提及的心事,在神智几近崩溃的境况下,自绢儿唇间缓缓道出。
进颜府第一日,便觉得颜均之好生眼熟。
怕他,却又熟悉。
想去了解他,进而想得到他。
哪怕先前不知自己身世,觉得两人不般配,仍想留在他身边。
或许,那是前世累积下来的执念。
绢儿便如此苦苦哀求,将从未见过面的祖母与无缘相认的兄长抛之脑后。边是诉说,眼中的执着越发哀绝。却是听得颜均之寒意附骨——那或许是从前世累积下来的执念。
他只得道:“绢儿,你可知你为何对我这般执着?”
而后,又将前世的恩怨告之绢儿,末了道:“前世我欠你一条性命,本该用此生偿还。然而……除却娶你,哪怕你此刻要了我的性命,我亦绝无怨言。”
绢儿无声无息听颜均之说完,冷然一笑。“少爷,你为了赶我走,连前生今生的谎话都编得出来。”
颜均之觉得毛骨悚然。
于绢儿而言,她前世卑微,这一世也卑微,唯独欲念极重。这一份欲念,甚至重到……前世的杀身之仇未在魂核中留下半分印象,只有得到他的欲望传承下来,压倒了一切。
因而,她又道:“若是前世你真欠我一条命,这一世更该好好补偿于我。”
“先前便说了,除去娶你,无论什么条件……”
“绢儿所求的东西只有一个!”
劝说无果,颜均之紧紧抿着嘴唇,言是让绢儿好好想一想,落荒而逃。
洞房花烛夜后,颜家将苏秋华的尸身藏入祖坟,再将她名讳记入族谱。这一连串事情做完,笼罩颜家四年之久的娶妻隐瞒总算烟消云散。傍晚休息之际,颜夫人正在盘算该在几年后为颜均之再谋亲事,眼角余光扫到绢儿神色怔怔,不知再想什么,觉得看了有气,冷声道:“绢儿,如此重大的日子为何发呆?”
谁料绢儿看了她一眼,漠然地将目光移开。
无论身为婢女还是颜家小妾,这举动都太过无礼,颜夫人怒火更盛。
“为何不回话?”
绢儿又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却让颜夫人惊出冷汗。
绢儿眼中满是怨毒。
“回话?回什么话?”绢儿口吻竟是前所未有的轻蔑,只因颜夫人这女子乃至除却颜均之外的阖府上下,都从未在她命中留下半分痕迹。
“以婢子的身份回话?还是以您半个儿媳的身份回话?”
“你若是不想做颜家妾,我可以让你做回低贱的婢子。”
“夫人,您可知我的身份何止做颜家妾,做您正经儿媳也绰绰有余。然而即便是妾,少爷也不允许。”
颜夫人听出绢儿话中有话,狐疑地连连看她几眼,随即屏退众人。
“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
绢儿浑浑噩噩重复道。说什么呢,是她的身世,还是颜均之不愿娶她之事?说了有用么?颜夫人能改变颜均之心意?
不。或许真的有用。
面前这人,毕竟是颜均之生母!
绢儿又生出了一分希望。将自己的身世以及颜均之恋慕紫荆之事一一告知于颜夫人。
“不肖子!”
颜夫人听完,气得连连拍桌。这才知晓天理门的案子里,颜均之竟然瞒她那么多事。
最可恨的,则是那紫荆冠人竟然不知廉耻!这才与均之相识几日,就哄骗得均之非卿莫娶?
她到底是清修的道姑还是娼妇!
而后气冲冲带着绢儿去找紫荆。进入紫荆房内,却又被屋内情形惊得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