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借着那驻观道士留下的烛火,她终是看到,墙上有一方青砖色泽与别处不同。她将手放到青砖上,轻轻敲打数下,敲击之声果然有轻微的回荡。
有暗格。
屠四娘精神一震,小心翼翼地将青砖自墙中抽出。
墙后出现了一尺见方的空洞,其间端端正正放着一只明黄色锦盒。
但让屠四娘失望的是,锦盒大概是用防蛀药材封蜡而制成,粘在手中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就脱身一事上派不上用场。
锦盒之中,则只有一本绢册。
那倒能够利用。
屠四娘将绢册抽出来,放在烛火下仔细查看。
其间所载的内容,却是让她大吃一惊。
原来,自承德观九百年前建观起,便是天理门据点。
承德观的初代观主于地下建了这一条地道,将观内的活动记载于绢册上。至五百年前,天理门悉数逃入北狄,那代观主却未将绢册带走,而是以锦盒封存,留待后世之人发现。
绢册开口处感触有些黏腻,屠四娘细细观察,发觉开口处亦有蜡封,只是早已被破坏。
想来那驻观道士一早便发现这本绢册,但不知为何收藏起来,而是随意地塞回远处。
莫非是天理门的旧事对他而言毫无价值。
屠四娘如此想道,不禁开始读那册绢帛。不过由其间记载看来,承德观的天理门门徒于古宜营城,也便是如今的阳城潜伏多年,经历的事情却并不多,细数起来不过十余桩。
再兼绢册上所记载的均为九百至五百年前的往事,屠四娘并无读古的兴趣,大多都是看不懂的。
只是随意一扫之间,有三个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杨、玉、坤。
“厚德十七年四月初五,诱宜营城驻军参将孙成燕与享王妻杨玉坤相识。”
“哈斯乌拉——”
黑暗中,那忽然之间改变了面目的驻观道士轻声呻吟。
先前在烛火下,无人能够发觉,他那看似墨玉般的双眸,实则掺了些赫黄。此刻在暗色之中,黄玉的光芒显露出来,熠熠地闪烁。
一如疯狂的野兽。
“哈斯乌拉——”
即便身处混乱之中,驻观道士仍是轻车熟路地穿过地道,来到一处宽广密室中。
以黑石所筑的房间里,寒意肆意蔓延。
石室正中有具巨大石棺,以玄铁固定。棺壁上贴满符文,冷气自棺内冉冉一出。
他一直能听到,围绕在石棺旁那数十条亡魂的哀鸣。
他一直不忍心去看,匍匐在石棺之上,那一体同心之人疯狂的神情。
因而,他捂住脸,低低地哭泣。
“哈斯乌拉,你又要杀了他们么?”
趴石棺上的男子,听得那一声呼唤,缓缓站起身来,慢条斯理整了整微微有些凌乱的衣衫。
——黑眸青葱,泛着水意,如同温润的宝玉。
那人同他生得一模一样,只是唇角含着一抹温柔的笑意,比中原的书生来得更斯文俊秀。
“吉雅,你还在挣扎么?”
他微笑着,如此说道。
名唤吉雅的驻观道士心瞬间沉了下去。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罢手!你到底……”
你到底要杀多少人才会觉得足够!
唇上却是突然一凉。
原来,是他的双生兄弟不露声色站到了他面前。
哈斯乌拉伸出食指,轻轻点着他的唇,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怨言。
“母亲今日又动了呢。”
哈斯乌拉微笑着,轻声低喃。
“我睡在母亲身边,做了一个梦。母亲复活了,托娅拾回了她的天赋,你我卸下天理门掌门的重任,带着母亲与妹妹,风风光光回到草原。日子真是快活。”
“那……也仅是梦罢了。”
吉雅握紧拳,飞快看了石棺一眼。
棺中传来轻微的响动。吉雅头皮一麻,紧紧闭上眼。
石棺中的情形他只见过一次,便再也不忍去看。
“那棺材中的,不是你我的母亲。”
五年前吉雅便已确认,他们的母亲早已故去,留下的仅是一句尸骸。
是被烧得血肉无存,只剩黑漆漆骨架的尸骸。
然而哈斯乌拉不肯放手。于他而言,即使只有骨架,那仍是他们的母亲。
于是他们将那具骸骨搬到了此处,借用此地天然的阴气,再兼施以萨满族内的秘术,重新构筑母亲的躯体。
或许,施加在母亲身上的术法是成功的。
五年以来,石棺一直如此响动着。
哈斯乌拉每日都要打开石棺,确认尸骸重生的景况,而后满脸幸福地向吉雅描述——“母亲的经络长出来了呢。”
“母亲的血肉又多了一点呢。”
“母亲的皮肤开始重生了呢。”
“母亲的毛发与指甲也开始生长了呢。”
哈斯乌拉这个人极爱笑,无论高兴也罢、生气也罢,唇角总是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然而吉雅很清楚,只有这个时候,哈斯乌拉才是真的开心。
曾有一次,他被哈斯乌拉眉梢眼角满溢的幸福所惑,打开石棺,看了一眼“重生”中的母亲。
那是一句血肉模糊的尸体,经络如虫豸在躯体上游走。那分不清是活人还是妖物的东西或是当真活着,察觉到吉雅的视线,眼珠竟暴突突地转了一下。
尸骸的眼中没有慈爱,只有空虚,以及嗜血的欲望。
吉雅跪在石棺边吐了出来,直至连胆汁都呕不出。
当时吉雅明白了,那不是他们的母亲。
纵使萨满一族中一直流传着返魂秘术,施展的前提却是建立在人落气不久,尸身完好,魂魄也并未离开躯体的境况下。施术之人也需付出极大代价。
据闻前朝国母萨仁格日乐一家知晓返魂秘术,那返魂秘术也曾施展过一次。为此,阿当罕薛禅的第一任王后敖登格日乐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无子、早夭,甚至来不及与其夫共享江山与荣华。
兄弟俩的景况则更糟些。
母亲已去世多年,双生子找不到她的魂魄,就连尸身都已残破。那一日吉雅终是明白了,硬将已死去的人拖回阳世,无论是对于在世的生者,还是死者,都极为失礼。
那具尸骸如此凄惨的姿态,刺痛了吉雅的良心。
因而,他对这本该是同体同心的兄弟,生出了困惑——哈斯乌拉复活的到底是什么?他又打算以哪般代价去施展返魂秘术?
吉雅忍不住问了。
哈斯乌拉微微地笑着,伸手抚上这不成器的兄弟面颊:“为何要我来付代价?我们的母亲本不该死,世人杀害了她?这个代价该由他们来付。”
哈斯乌拉眼里的笃信与疯狂,让吉雅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半晌,他听到自己苦涩的声音。
“你想怎样做?”
“母亲没有魂魄,我们便替她造一个。”
哈斯乌拉斩钉截铁道。而后,他告诉吉雅——天理门所传下各种邪诡术法中,有一项是收集一百条魂魄,将其附于死者躯体中,可再造魂魄。
吉雅只觉得那是天方夜谭,他闭上眼,甩开哈斯乌拉的手。
“也便是……要杀一百个人么?”
“正是。”
“哈斯乌拉,你疯了。”
哈斯乌拉却在冷笑,而后慢条斯理地问他。发疯的到底是谁?
母亲合该死去么?
他们合该在有生之年不能尽孝道么?
他们的妹妹合该被当作物件买卖,白白辜负了一身天赋,从此沦落为下贱之人么?
杀害了他们的母亲,欺凌他们年幼的妹妹,又不能还她们一个公道的尘世,难道不比他错得更厉害么?
吉雅听他之言,明白他是认真的。
他想起——他们兄弟二人因身世特殊,自小便离开了母亲身边。但哈斯乌拉这个兄长,一直是思念母亲的。
他们也思念着祖母、妹妹这些道门中人本不该有的亲人。
天理门五百年间在尘世里起起落落,早已泯灭了道门中人不染俗尘的特质。他们顶着道门中人的名头,本性却与凡人无异。
因此,数年前终有一日,尚且年少的两兄弟违背门规,悄悄回到草原去探望母亲一家。身为大萨满的祖母告诉他们,数年前母亲也因想念他们,带着妹妹前去中原寻亲。
有一瞬间,喜悦充斥着两兄弟的心胸。
原来母亲也是想念他们的。血肉至亲之间,总有牵挂留存。
可是,母亲为何没找到他们?
此后两兄弟拼命地在中原寻找母亲的行踪,找到的却仅是尸骨。
哈斯乌拉发狂地追寻真相,将那小城中有嫌疑的人一一排除,最后更是靠着术法,查出了凶手。
他的愤怒吉雅感同身受。
但吉雅没有向世人报复的念头。
若说起初他还抱着幻想,觉得母亲既是死于非命,或许上天会怜悯她,让她回到兄弟二人身边。那一丝天真在他揭开石棺后也被粉碎得荡然无存。
活着就是活着,死去就是死去。这其间的界限泾渭分明,绝无混淆的可能。而他们身为人,活在这世间,须得遵守世间的道理。
以谋害他人来挽回已去世的生命,并非正理。
吉雅恳求哈斯乌拉给世人以及他们自己一个机会,将这荒谬纠正。几番苦口婆心之后,哈斯乌拉终是允了。
他道:若是世人用尘世间的规矩还母亲一个公道,他便就此作罢,让母亲入土为安。
而后吉雅立刻去寻屠思修,却不能说出实情。当年那助纣为虐的道士早已死去,而谋害母亲的掌门也早被兄弟扣住处以私刑,日日受苦生不如死。但即便如此,母亲仍是死于非命,这一桩事实无可更改。
若是不能为母亲之死正名,将有一名异地女子含恨死于歹人之手但最终大仇得报之事宣扬开去,便算不上的“用尘世间的规矩”来还予公道。
屠思修却不肯接这桩案子。他只道公门中人办案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生者。然而,若他们要对作恶之人施以惩罚,便需要清晰的来龙去脉,以及……毫无隐瞒的真相。
若不是如此,他的办案便不能服众。
此外,屠思修还曾言:“我们虽是公门中人,亦是俗人,却是站在高于俗人的立场上行驶处决他人的权利。予我们这等权利的,是世人寻求公正的心意。”
余下的话屠思修未说出口,吉雅却有些明白。纵然世间有许多事黑白对错并不分明,但人们渴求的公正却是更纯粹之物。
一是一,二是二。假做不得真,真亦做不得假。公正容不得半点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