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四娘只得换了种方法。“颜家却瞒下了此事,看来是想将疑点推到你们身上。今日他来此处,也或许另有打算。”
驻观道士被屠四娘一吓,坐立不安。
“这……承德观只是一处小道观,大人,我们一直本本分分修道济世……”
“这些我自然明白,颜家那侍女也已被我们收押。我只想对道长提个醒——劳烦你转告丹长道长一声,从此刻起,若是颜公子再来到此处,不管他说什么,你们都须得小心应对。以免一个不慎说错话,落下话柄为人所害。”
“知、知道了……多谢捕快大人提醒。”
驻观道士头点得似鸡啄米。情急之下,又将先前与颜均之的对话一字不漏一一道来。屠四娘梳理了一遍,的确没有重要信息,因此更为确定,线索为物证。于是屠四娘又“好心”地提点了驻观道士一番,又布施了少许银子,紧接着,寻了个由头在观内活动。
不过此时屠四娘的心思却不在查探上,而是要寻顾庭灿与容睿和。
颜均之来过,屠四娘刚才也打探了消息,容睿和与顾庭灿已不适合去打探消息——这么做定然会打草惊蛇。
不止如此,她还得让这两人对好口风,而后让他们赶紧离开承德观!
颜、顾、容三家皆为阳城大户,知道这三家的少爷彼此交好的不在少数。方才她已经透了些事出来,若是此时承德观的幕后之人知道颜均之的朋友来了,最坏的事态便是……他们对与颜家相关之人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屠四娘不想看到这一幕,更要警告两人回避!
她在观内四处找寻了一番,观前未见人,随即她绕到了后院。
后院并非屠四娘第一次来,她的父亲死于天理门手上,承德观也是宰宣海多加留意的地方。因而,对于此处的景色,她早已烂熟于胸。但这一回,她刚踏入后院,却发现景色有些不同。
起初是日光。
阳城此时是早春四月,日光看起来明媚,其实应掺着寒意。
然而屠四娘一进后院,便感到日光过于暖和。
一片枯叶,慢悠悠飘到屠四娘手上。
屠四娘不由看了一眼,身为捕快的细致观察力让她立刻发觉了不对劲之处。
“红叶?”
深秋才会出现的树叶,鲜红中透着枯萎的迹象。
屠四娘讶异地叫出声来,随即抬头往后院望去。
红叶缤纷。
树下,盛装的女子雍容华贵,神情却很是寂寥。
下一瞬,那女子落下泪来。
而后,有一名武将模样的男子靠了过去,低声说着些什么。
丹凤眼、柳叶眉、肤似白玉、唇若点朱。男子的美貌并不比女子逊色,温柔的神色似是安慰。
这应是一幅画儿般精致的景致,女子却不知为何愤怒地抬起头来。
连眼泪都未拭去,女子硬梆梆地与男子直视。
不过一瞬之间,寂寥换成了高傲,面上未干的泪痕也是那般冷硬。
“那是?”
屠四娘脑子一阵昏眩,到了下一瞬,又什么迹象都未留下——日光、红叶、暗自垂泪的女子、温言安慰的男子。
什么都未留下。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这是见到了幻象么?
不,不可能!
屠四娘此生最是厌恶怪力乱神之说。心底却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一切并非幻觉。
这一切确实发生过,虽然那是在许久之前。
那个貌若好女的男子,她确实见过。
屠四娘想道。
愧意如潮。
此时,屠四娘肚子又剧烈疼痛起来,她捂着小腹蹲了下去,随即忽觉肩上一重,顾庭灿那无比正经却又带着些羞涩的面孔浮现在她眼前。
“捕快兄弟,你又不舒服了?”
顾庭灿与容睿和正闲逛到了后院,一进来便见着屠四娘的异状,先前虽是与屠四娘又生了口角。顾庭灿却也顾不上这许多,急急上前问道。
“顾公子……”
屠四娘宛如陷入了漫长的光阴中,所见所闻虽不明其理,心中却莫名悲伤。然而,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顾庭灿,将她自虚妄的无力中拯救出来。
因而,屠四娘呆呆看着顾庭灿,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低声道。
“扶我一把。”
“好。”顾庭灿赶紧将她拉起来。
反握住屠四娘的手那一瞬,顾庭灿一怔,终于查觉到什么——以男子而言,掌中的小手肌肤未免过于细腻。
“你!”
顾庭灿忽然甩开屠四娘的手,连连后退几步,满面通红道:“你莫非……”
“莫非……是女……”
这一句尚未说完,顾庭灿身子一软,软软瘫了过去。
“哎?”
屠四娘诧异道。一抬眼,面前却是一片冰凉。
一张湿帕子覆上她的面孔,而后鼻中涌入说不出的甜香。
屠四娘失去意识之际,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被她认定与天理门案子无关,老实厚道的驻观道士,一手扶着顾庭灿,一手扶着容睿和,神情呆板,眼中尽是茫然。
颜均之与紫荆回到颜府,颜夫人正在等候他们。
“你们方才去了何处?”
颜夫人面若寒霜,语气也是冷硬。颜均之听得心中一个咯噔,暗忖莫非母亲的气还没消?
因而,颜均之恭恭敬敬地将去承德观之事说出,只瞒下了两人对承德观的怀疑。
颜夫人却道:“这并非最紧要的事。均之,你该想想你当下应该做什么。”
颜均之狐疑道:“难道不是找出真凶,还颜家与绢儿一个清白?”
颜夫人面色稍缓:“你总算还记得绢儿是被冤枉的。”
“那娘的意思是?”
“这桩事情里,绢儿最是无辜。清清白白一个大姑娘家去了牢狱那种地方,现在恐怕不知吓成什么样子。你是她主子,不去安抚一二么?”
颜夫人挺直腰,直勾勾盯着颜均之。
颜均之听出她话中的试探之意,不禁哑然失笑。一回家亲娘便摆冷脸,还以为出了天大的事,原来是为了绢儿。
可是,从何时起母亲如此看重绢儿?
“就照娘亲的意思。”
颜夫人总算露出些许笑容。
“我已遣人为绢儿送了替换的衣物与吃食,下午你只须去安慰她几句。”
“噢?”
纵使颜均之再不明白,也看出了颜夫人不同以往的热切,思索片刻,迟疑道:“娘真是面冷心软,看着严厉,实则对家中的下人关心照拂。”
颜夫人受了恭维,心中得意起来,面上笑意更盛了些,张嘴正要说我这不是都为了你么。抬眼见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紫荆,面容则又冷了下来。
紫荆不知颜夫人为何瞪着自己,只得道:“绢儿姑娘绝不是犯人,我势必还她一个清白。”
“查案有衙役。”你能做什么?
颜夫人哼了一声,看也不去看紫荆,只当她不存在。
这一幕让颜均之觉得头疼。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坊间传说出恶婆婆刁难媳妇。
因为……不是她自己看中的女子,所以怎么看也不顺眼么?
不过母亲怎么就想到同道门中的女子争风吃醋?
颜均之面上一红,赶紧示意不明就理的紫荆起身。
“娘,我这便去探望绢儿。”
“去吧。”
颜夫人颔首。她行事喜好速战速决,一旦认定了绢儿,便觉得颜家的香火传承再也耽搁不起。先前遣人去照拂绢儿之际,已让仆妇将她的意思透露。下午若是均之再去一回,绢儿便怎么着都该明白了。
她如此思索道。
接下来就看绢儿那丫头愿不愿意。
不过,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夫人……夫人竟是这个意思?”
牢狱之中,绢儿对着说明了来意的仆妇,颤声确认道。
仆妇满面笑意地点头。
“恭喜绢儿姑娘时来运转。虽说是做妾,毕竟比做丫鬟富贵。再者以少爷现下的情况,再难寻得好亲事。颜家一日无主母进门,你便一日是颜家真正的儿媳。即便日后少爷真成了亲,你只需先一步生下颜家长子,在颜家的位置不就坐稳了么?”
“这……怎么就说到了子嗣上……”
绢儿玉白的小脸上浮起绯红,心中确在想:原来如此。
这几日来颜均之与颜夫人态度忽然转变,就是为了这么一桩事。
做妾么……
绢儿想起那些大户人家里的阴私传言。
被主母欺压的小妾、反倒欺压主母的小妾。
尊敬主母的夫君、宠妾灭妻的夫君。
绢儿心中忽冷忽热。
原来如此,他们忽然对自己好,不过是想从她身上得到颜家的子嗣。
宁为贫民妻,不为富人妾的道理,绢儿到底是明白的。
然而……
颜均之的面容终是浮现出来。
眉飞入鬓,目若晨星。冷冷淡淡的面孔,如雪地里的一枝冷梅。
明知冷彻透骨,却总是要为他所惑。
从今往后,便可以长伴少爷身边……
绢儿唇角绽了一抹笑容。
仆妇观绢儿的神色,心生羡慕,问道:“绢儿姑娘,那你的意思……”
绢儿垂下眼。“身为婢子,命如草芥,哪儿能自己做得了主呢?”
话虽如此,却是连耳垂都红透了。
仆妇暗忖这绢儿现在就开始拿捏作态了,心中不屑,却又不好得罪颜府未来的小主子,击掌笑道:“那便让夫人为你做主!”
末了,又挤眉弄眼道:“可惜少爷与那冠人一同出门去了。夫人说,待到少爷回来,就让他来探望你。你便安心在这里待上两三日,等你走出这阳城衙门,就是颜家的姨娘!”
绢儿听闻此言,惊喜道:“少爷……会来?”
“怎么不来?你已是少爷的女人,他不该来衙门中打点一二么?”
“那好……我便等着少爷。”
绢儿心中又是一冷一热。冷的是颜夫人做戏做得太足,脸却是变得太快。如果有一天,她不能达成夫人的愿望,夫人也会如现在这般,迅速地、毫不留情地将她视作弃子么?
暖的则是,毕竟……颜均之会来探望她。
这阴冷的牢狱,她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拿定主意,绢儿倾身朝仆妇福了一福。
“今日劳烦妈妈,待我出来,定然会请妈妈吃酒。”
仆妇推托一番,客客气气地离去。绢儿翻开包袱,颜夫人遣人送来的换洗衣裳并不是她平日穿的那几件。丝质的料子,颜色光鲜,应是颜夫人年轻时的旧衣裳。
甚至于,包袱里还有胭脂水粉与几样首饰。
夫人一旦上心,倒是绝不会亏待他人呢。
绢儿挑拣着衣裳。若是别的婢子,见到了这些不知道有多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