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杀害无辜皇子，实在……殿下于心何忍？”
陈齐又是一声冷笑。“孤有何不忍？杀害弟弟们的是今日逼宫的大哥，与孤无关，你明白么？”
“末将……末将实在……”
“快去！事成之后，朕许你做封疆大吏。”
那将官权衡再三，一咬牙，率军前去行那惨无人道的杀戮。
陈齐望着栖霞宫的冲天火光，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人心皆是虚妄，只有皇位，是可以确实握于手中的东西。
还有一个陈丰……待除掉他，无人可动摇我的皇位！
此刻，火海之上，映出后陈末代君主的剪影。
栖霞宫这一场大火，将燃烧一整夜。
安康城郊，流民们对后陈的末日尚且一无所知。几名孩童睡不着觉，聚在一起，蹦蹦跳跳地唱起那支童谣——
天下势，两极并。
狄齐陈，风云起。
陈将灭，齐不存。
亡者齐，鉴古今——
栖霞宫冲天的火光，映出茫茫云海间。
冥虚宫中，冥虚幻镜中忽而绽放的璀璨光华，落入雪睨幽深黑眸之中。
雪睨抿紧唇，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下一瞬，黑眸却变换了颜色。
是绿眸，沉如暗涛。
冥虚观察雪睨神色，小心翼翼道：“师姐，想不到天理门竟然与紫荆她产生了关联，凭白害她一手造就了一位亡国之君……”
所谓旁观者清。紫荆入尘世近一月，所见皆为一大事件的冰山一角。人心迷惘，皆为各自的所求而谋动，各自所求亦是迷住了人们的眼，使他们各自促动着一场大破灭。而冥虚至始至终看完了全程，却是再明白不过了——种种点滴，或是偶然、或是必然，促使后陈步上亡国之途。
后陈布上亡国之途，则为紫荆所经历与促成的那一桩大事。
此刻，冥虚觉得，红尘中的种种果然千丝万缕，宛如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
那便是天命吧。
冥虚叹息一声。
雪睨抬眼，沉声道：“先前我在你这里，听到陈齐那一句‘成也因她，败也因她’，气得拂袖而去，为的便是不再看后陈因我而生的乱象……然而，我再到你这里来，所见仍是这一回事。南齐、后陈、天理门……种种事情到底与我何干？为何要让我看见？”
雪睨语气平静，心中则是凄然。
六百年前，若不是她，不会有后陈。
若不是后尘崛起，她不会拜入天机教。
若不是她拜入天机教，便不会有天理门。
六百年后，若不是她，不会有陈康的七年昏聩。
若不是陈康昏聩了七年，不会有陈齐的野心。
若不是陈齐的野心，明霞公主不会串通陈泰，一手促成北疆乱局；若不是北疆乱了，紫荆不会入尘世。
若不是紫荆入了尘世，不会有阿当罕薛禅与陈齐等人的结缘。
若不是阿当罕薛禅以返魂玉交换陈齐性命，天理门泰忌便没有可趁之机。
若不是泰忌将魔气封印到陈齐体内，便不会有这一刻……魔气攻心的末代暴君。
后陈必亡。
此事已是板上钉钉。陈齐那一句逼迫紫荆与他同行的“成也因她，败也因她”，其实并没有错。
便如那支童谣，本是无稽之谈。然而世事何其巧妙，往往世人信誓旦旦的真实，换一种角度，便成了虚妄；而那些无中生有的无稽之谈，到了最后，却又能一语成谶。
如此一来，数百年来北狄草原上流传的绿眸女子祸国的传说，竟然也是真的。
枉她如何挣扎，如何不想去承认，她就是一名祸水。
做凡人的时候是祸水，做道姑也是祸水，修成地仙之躯之后仍是祸水。
她想逃避之事，历经六百年，仍然逃避不了。
雪睨闭上了双眼，有些疲惫。
“莫非……这也是天命……”
冥虚见她好不颓唐地喃喃自语，知她心中并不平静，又是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师姐。
雪睨闭着眼，并不应声。
冥虚思索片刻，缓声道：“我知道你心中难过。倒不妨想一想，如若兴国灭国皆是你所背负的天命，你如何与天命对抗？你我皆是天命所操纵的傀儡，一举一动皆应运而行，又何须自责？尘世之事如渡河，心中有喧嚣才会随潮起落。要寻得平静，唯有空船。”
雪睨默了一瞬，道：“紫荆入尘世，本是应你要探讨飞升的法子而起。当日我还说你放不下口腹之欲，故而成不了仙。到现在，却是你劝我放下。”
冥虚笑道：“口腹之欲不过一时，你的心结却已伴了你一世。孰轻孰重，我自然晓得。若你放下了，我以后便忌口好了。”
雪睨板着脸，心中却是一暖。
六百多年了，这名好友一直是在她身边的。
“师妹，我明白，亦是努力看淡，只是觉得紫荆受了我牵累。后陈乱象因我而起，最后却是由紫荆促成。总觉得冥冥之中，她替我分担了灭国的宿命……”
“紫荆她……”
冥虚正要继续开解雪睨，洞府中忽有异样波动。她将冥虚幻镜所映移到了洞府入口，原来是紫荆正在施术，欲要进来。
雪睨面色难得浮现了一丝慌乱。“师妹，快将冥虚幻镜收起来！”
而后，雪睨起身。“我带紫荆回去，就此告辞。”
冥虚颔首，赶紧照办。
她明白雪睨的心思。紫荆毕竟不是雪睨，尚未经历过六百年风风雨雨，若是她见到后尘现下的情形，保不准会难过。
这般情形，她与雪睨都不愿意见到，也只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师姐保重。”
冥虚亦站起身来，望着雪睨娉婷离去的身影，生出一丝淡淡怅然。
自从她与雪睨各自寻了洞府以来，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聚上一回。这一次是因紫荆，她才在一月之内见了雪睨见了两次。
下一回再与这让她担心不已的好友再聚，又不知是几时了。
十二年岁月一晃而过。
紫荆应了天理门泰忌，即赵壮所愿，与雪睨回到洞府之后，便一心侍奉于雪睨左右，不再过问尘世之事。
起初，紫荆有时会想到入尘世的那一场缘分，想到陈齐。后来，回忆慢慢淡了，如池水中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了，终要归于平静。
紫荆起初有些不明白为何第一次离开安康城后，她放不下，后来却能忘记。十二年间，她却是渐渐明白了。
以前的陈齐，太过较真。
他较真于自己所受的不公，因而一定要讨回公道。
陈齐眼中只有这一桩事，身边的人为他伤心却浑然不觉。复生之后，紫荆觉得陈齐终于能放下计较，予自己与他人一条生路。所以，她也是放心了。
然而，这一日，雪睨与她再一次去了冥虚洞府，却又从冥虚幻镜中得知——南齐灭国。后陈灭国。
陈齐在位十二年，登基第一件事，便是趁后陈与北狄小部落的联军平定北疆之际，一举挥军北上，十日间灭了南齐。
其间原由，无人得知。
灭了南齐之举尚且可视为开疆辟土，随后不出月余，陈齐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皇四子陈丰一家，则为令人发指的恶行。
后来，陈齐趁栖霞宫起火之际，将皇宫中年幼的皇子一并杀害的恶行传了出去，民间已多有指责之声。十二年间，陈齐更是从未停止过南征北战，使得尚未从陈康朝七年乱象中恢复过来的后陈，又一次元气大伤。
后陈的大军有二十万大军翻过了天山，其中十万人因不喑山岳战而折损于一场大雪崩中。
后陈又十万水军渡过了东海与南海，虽是灭了琉球、建木、瓦刺啦等小国，却造成水寇横生，从此海域不得安宁。
陈齐更往北面投入四十万大军，草海苍莽，四十万人之余广阔草原如一撮沙尘，收效并不见丰。又因南齐已灭，南北互市的习俗已不复留存，使得无论后陈也好，北狄也好，百姓皆日益贫苦。
整个天下都被卷入战火之中。时势如巨大车轮，载着陈齐疯狂的野心急急驶往不归之路。
冥虚幻镜之中，持剑毅然指向后陈末代君主的肃容男子，已不是当年那谈笑风生的半路书生；双眼赤红，通身黑气缠绕，徒留一具俊美外壳的帝王，也已不是当年那行事阴冷却始终留存了一丝善心的少年皇子。
血色蔓延。过往的种种，百般的恩怨，皆以陈齐亡于阿当罕薛禅剑下作结。
陈齐临终之际，听得阿当罕薛禅叹息道：“陛下，你我毕竟相识一场。你可知……你的命，是我妻子用她命中儿女所换！若是在当年，我绝不愿你今日落得这般下场。是你倒行逆施，害了北狄、害了后陈，也害了你自己。”
陈齐心智已失，听了这一番推心置腹之言，未有反省，反倒放声狂笑。
阿当罕薛禅面上浮起一抹怒容。
“你这模样，也是听不进去，你还有何遗言？”
言罢，剑尖银光一闪，没入陈齐胸口三分。
陈齐瞪了眼，怔怔默了许久。许是种种往事如吉光片羽，自他脑海中掠过。而后，陈齐抬起赤红双瞳，直视天上。
掺杂着恨意与怨意的视线，仿佛透过了时空，与紫荆对上！
“朕……十二年前便该死了。若是那时死去，便不会有今日的惨败。可是，有一名道姑，硬将朕从鬼门关前拉回来，许朕一个美梦。但她骗了我……你便传朕遗言，道门中人所言皆不能信。”
陈齐哑声道。紫荆身子一颤，她做了什么？
以为是许他新生，实则将他推向一场更大的破灭。
以为是为善，实则为恶。
世事果然不如人愿，天理门泰忌所言，并非作伪。
紫荆双膝一软，战战兢兢扶住石桌，不让自己瘫软在地。
冥虚见状，赶紧将冥虚幻镜撤去，却抵不住紫荆不肯挪开目光，因而，陈齐双唇开开合合，无声说出的最后之言，仍是落入紫荆眼中。
他说——紫荆，你、骗、我。
紫荆怔怔掩住了脸，道：“怎会如此？”
雪睨默不作声，冥虚想了片刻，轻声道：“紫荆师侄，你并不知那享王复生之际有魔气附体。天理门泰忌认定他是亡国之君，更将魔气封印至他经脉之中，好不被你察觉。他今日落得这般下场，虽是咎由自取，却也是泰忌恶意为之。”
紫荆默不作声，眸中浮起一抹凄惶。
十二年来，觉得可以忘记的事，于这一刻一桩接一桩浮现出来，前所未有地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