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门与天机教之间竟然还有这般因缘。”陈齐听到此处，终是动容。“想不到福达叔实则与紫荆冠人师出同源。”
与此同时，陈齐顿了一顿，刻意忽略福达话中一处关键——六百年前。
六百年前，雪睨拜入天机教。
六百年前，天机教分裂为两教。
六百年前，后陈立国。
而六百年后，后陈内乱，雪睨的徒儿紫荆入世，天理门由福达之口浮出水面。
世事竟是息息相关的，那么，后陈朝局与天理门之间，是否又有什么关联？
陈齐若有所思地瞥了福达一眼，福达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赶紧将自己与道门中人撇清关系。
“殿下所言有误，老身并未拜入天理门下，不敢与紫荆冠人攀缘。”福达苦笑道：“再说这天理门，教义与天机教不同。门内弟子不求长生，只求役魂驱魔，正人间道义。门下徒弟分布甚广，却一直隐姓埋名。当日处机观挂的是当今国教之名，拂尘子道长也是与老身熟络了，才说出天理门的些许事情。如今若是拂尘子道长不在人世，如何寻找天理门的人，则还需从长计议。”
“若是如此，请福达叔尽快去那处机观确认拂尘子道长的踪迹。”
“老身领命。”
福达唯唯诺诺退下。踏出栖霞宫之际，先是望了乾泰宫一眼，继而又向关押杨玉坤的偏殿望上一眼，面露愁容。
他未想到，四年前为报复陈康逐陈齐去北疆，他于乾泰宫中布下的一个小小煞局，今日闹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然而，杨玉坤那贱人事已败露，也不枉他从后陈皇宫中引煞，生生将杨玉坤的活胎催成了鬼胎——只要除了杨玉坤，替陈齐出口气，再大的乱子，又算得了什么？
福达如此盘算着，却也知道，乾泰宫的煞气，须得尽早收拾。
他虽不清楚自己现下还有无能力收拾残局，仍是眯起双眼，暗自下了决心。
百年老字号登喜来是安康城内最高的建筑，共有四层。若是在第四层举目远眺，整个安康城景色尽收眼底。建楼之初，后陈朝廷为防止有人从登喜来窥视皇宫布局，命店主只能将酒楼建在安康城最南处。
饶是如此，孙成虎仍从四层雅间的窗户探出头去，朝着皇宫的方向眺望。
此时此际，皇宫于他眼中仅是一方小小天地。孙成虎于心中数着，哪边是朱红宫墙，哪边是鎏金宫门，而紫荆现下又该行至何处……
正是自得其乐之际，听得门外小二高声道：“四楼天字号雅房！姑娘，请往这边走！”
孙成虎赶紧坐正身子，放好手脚，眼观鼻鼻观心，竟比往日去见上峰还要拘谨些。
“孙大哥！”
过了片刻，紫荆挑帘进到雅间。几步并作一步，行至孙成虎身前，倾身福了一福。
“多日未见，孙大哥近日可好？”
紫荆出门，虽不便着宫装，却也不好再穿回素白的道服，于是今日如同寻常少女一般，穿了身粉色的襦裙，发间插着流苏，面上淡淡施了脂粉，清丽之中染上了一分妩媚。
较之初遇，紫荆英气不减，又更多了一分女儿姿态，气韵英爽清丽，看得孙成虎目不转睛。
“我、我很好……紫荆你呢？”
孙成虎结结巴巴回问道。谁料紫荆蹙起眉，神色肃穆地怔了半响，才正经回道：“我……也很好。”
这般姿态，是个人都看得出紫荆答得勉强。孙成虎亦是面色一凝，认真道：“宫里规矩多，紫荆姑娘随性惯了，真的觉得日子好过？”
话一出口，孙成虎发觉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可怜脸又红了，伸手不轻不重打了自己一嘴巴，道：“我就是担心你在宫中过不惯，并非逼问你，你若不习惯，就算了……”
紫荆却是心中泛暖，知道孙成虎是关心他，又暗付两人以朋友相交，事情无须隐瞒，便略一颔首，坦然道：“果真瞒不过孙大哥。近日我在宫中遇事甚多，心中是有些郁结的。”
而后将所见之事挑了紧要的，一一道来。
紫荆说得无意，孙成虎却听得惊心。
紫荆出手救治陈康，从而改变后陈朝政格局，已在孙成虎意料中。他没想到的是杨玉坤与杨秀宁之死的干系，以及她的鬼胎、乾泰宫中的煞气。
“妖孽横生啊……”
孙成虎口中冒出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语。
紫荆是清修之人，后陈即便乱了闹也与她无干，然而孙成虎却要靠着后陈皇家谋前程、谋富贵，深知无论朝中还是宫中，一有乱相，便要牵连许多人。而神鬼之说往往生于乱局中，无论是真是假，最后都成了当权者粉饰真相的借口。
这便如，民间的传说里，盛世治下鲜少鬼怪神异，乱世之中则总是妖孽倍出。
因此，孙成虎不得不去多想。
“妖孽横生……”
紫荆有所触动，亦是深思不已。
孙成虎怕她又往事将自己身上揽，又道：“不过此乃国之运数，相信殿下乃天选之人，必能稳妥地解决，紫荆莫要放在心上。不是有句话叫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或许是上天对于殿下的考验。”
紫荆听他说得艰难，噗嗤笑了。
“孙大哥为何认定殿下是天选之人？”
“因为……本大将军跟了殿下，还指望他封我为封疆大吏，他不去当皇帝，本大将军怎能又出头之日？”
孙成虎难得费心想了一个笑话，话出了口，自己先笑了起来。
紫荆却睁着清澈黑眸，认真道：“孙大哥，人间帝王事自有天意，勿说凡人，就是神仙也参不透。你切勿一味靠着自己意愿，选错了人。”
孙成虎笑不出来，闷声道：“自是说笑……”
紫荆却笑了起来：“我知道。我也是说笑话。”
两人又是对视半响，都被对方说笑话的模样逗乐了。低声笑了许久，将心中的不安强压下来。
“话说孙大哥约今日相见，不知有何安排？”
“我想……紫荆姑娘从未逛过安康城，我也未来过此处。虽然现下朝局紧张，我、我们不也该忙里偷闲吗？所以、所以今日便想邀紫荆姑娘同游安康城。”
“好。”
紫荆暗想孙成虎大约是劳累多日，总算想到休息。可怜他心事太重，就连游玩一事都说得结结巴巴，仿佛要去做大不逆的事情一般。
因而她笑着连连点头。“离开后陈之前，还能同孙大哥一起同游安康城，是为快事。”
孙成虎闻言却是一滞。
“你要走？”
话中难过之意并未掩饰，紫荆听出了，亦有些感慨。
“殿下身体已康复，神智也似是恢复了往日的清明……”紫荆低声道。但她并不知晓，陈康何止是恢复了往日清明，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清明。“王妃娘娘的鬼胎与乾泰宫的煞气，我又有心无力。想来殿下的事情已不须我插手，我也该回去侍奉师傅。”
更重要的是，昨日杨玉坤的话一直在紫荆脑海中回响。她要她离陈齐远些，紫荆也觉得自己该离他远些。那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孙成虎沉默许久，心中有千万个理由留紫荆下来，又知自己并无资格留她。
“既然如此，我们今日便在安康城里玩个尽兴，权当为你送别！”
“说得好！离别虽然惹人感伤，临行之际有朋友相送，却也为幸事！今日我们便去玩个痛快！”
门外忽然想起温暖笑意的朗朗之声。下一刻，阿当罕薛禅挑帘进来。
“我也来凑个份子，为紫荆姑娘送别！”
孙成虎大惊，指着阿当罕薛禅道：“你怎么来了？”
阿当罕薛禅揽上孙成虎肩膀，笑得不怀好意。
“孙将军不厚道，要在下替你约紫荆姑娘相见，在下还以为有我一份。谁料孙将军自己偷偷摸摸跑来见紫荆姑娘，把在下忘到天边！”
咦？不是你自己说让我抓紧机会，与紫荆好好相处么？
孙成虎正是纳闷，见到阿当罕薛禅挤眉弄眼的模样，顿时恍然大悟，他又被他戏弄了！看来阿当罕薛禅今日是铁了心要来瞎参和，方才也不知他在门外偷听了多久！
紫荆亦是许久未见到阿当罕薛禅，当下喜声道：“唐先生！”
“紫荆姑娘安好？”阿当罕薛禅倒是正正经经对紫荆施了礼。“虽然在下现在名为‘阿当罕薛禅’，又有人称我‘长生可汗’，不过听来听去，还是姑娘这一句‘唐先生’最叫人舒畅。”
紫荆笑了。“说起来，我倒更该称先生为‘长生可汗’，因为你已与当日的‘唐先生’不是同一人。”
她这一句说得虽不见稳妥，但实为真心之言。
当日的唐致远虽风趣幽默，但因记不起前程，风趣之中总有掩不住的仓皇。如今的“长生可汗”形容虽更轻佻，骨子里却多了一份沉稳。让人禁不住想要依从。
这便是萨仁格日乐三姐妹所挑选出的大可汗？
他将开辟前所未有的巨大国度，从日出处到日落处俱是他的国土？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啊。以前的唐致远没了，在下也只好做长生可汗……”
阿当罕薛禅不知萨仁格日乐向紫荆透露了许多，故作哀声叹气。紫荆回过神来，想起杨玉坤的鬼胎，问道：“唐先生，昨日我求萨仁格日乐小妹妹带话于你，不知你的意愿是？”
“举手之劳，今日已让她去了栖霞宫。”
“今日？她一个人能成么？要不我现在回去帮把手……”
“不必了。”阿当罕薛禅赶紧制止：“萨仁格日乐年纪虽小，本事却很大。紫荆姑娘大可放心。”
紫荆稍事心安，打趣道：“想来她也会好好解决此事，反正她还欠着你许多娃娃。”
阿当罕薛禅居然面露尴尬。“紫荆姑娘切勿取笑在下。”
“娃娃？什么娃娃？可汗大人你又去拐骗了哪家好女子？”
孙成虎听这二人如同打哑谜一般你来我往，出声问道。
紫荆则道：“那好女子今年才七岁。”
“什么？你连小娃娃都不放过？”
可怜阿当罕薛禅方才端起一盏茶，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听到孙成虎此言，茶水喷出老远。
紫荆又笑出声来。
而后三人在安康城内结伴游行，从南街到东街，尝遍后陈小食，各自买了信物交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