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１０
那天夜里两点钟时分，电话铃将尼科尔吵醒了，她听见迪克在隔壁屋子那张他们称作不眠榻的床上回电话。
“对，对……请问是哪位？……是……”他的朦胧睡意让惊慌的声音全都驱散了。“长官先生，我可以跟其中一位女士谈谈吗？她们两位都是地位显赫的女士，她们的关系可能引起政治上极为麻烦的纠葛……这是个事实，我向你发誓……好吧，你们会看到的。”
他起床后，逐渐理解了面前的形势，他的潜意识迫使他承担起应付这件事的任务——过去在紧急关头感到的那种兴奋和那种强健的魅力又一次涌到他心头，似乎在向他呼喊：“利用我吧！”他不得不去处理这件自己根本不关心的事，因为受人爱戴早已成为他的习惯，这也许始于他意识到自己是一批不可救药的人最后的希望。他在苏黎世河畔的多姆勒诊所时，便遇到过类似的情景，他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作出了选择，选择了奥菲利娅（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哈姆莱特》中，王子哈姆莱特的恋人。奥菲利娅因父亲遭她的情人误杀而发疯。作者此处喻指尼科尔。——译注。），选择了最甜蜜的毒药吞了下去。他想显得勇敢，想表示出善意，在这一切之上，他想受到热爱。于是便有了过去的经历。将来他也永远会走同样的道路，随着他挂上电话发出的那个缓缓消逝的铃声，他明白了这一点。
接下来是一段长时间的安静。尼科尔喊道：“什么事？谁打来的？”
迪克刚挂上电话，便开始穿衣服了。
“是昂蒂布（法国一地名。——译注。）的警察局打来的——他们把玛丽?诺思和那个西布利比尔斯家的人扣住了。是为某种严重的事情——那个特务人员不愿告诉我。他不停地对我说：‘是因为车——因为汽车，’可他暗示出，那可能是因为其他任何缘故。”
“他们凭什么给你打电话？这事可太让我奇怪了。”
“他们必须让人保释出来，以便保存自己的面子，而只有生活在阿尔卑斯山沿海地带的富翁才能交保。”
“他们的脸皮可真厚。”
“我不在乎。不过，我要到旅馆去接上高斯……”
他走之后，尼科尔有一阵不能入睡，心里纳闷，不知道她们犯了哪一条，让人逮了起来。后来她睡着了。三点钟刚过，迪克走进屋来，她完全清醒了，坐起来问道：“怎么回事？”仿佛她是在对梦中的一个人物讲话。
“是个奇特的故事……”迪克说道。他在她脚边坐下，讲了自己怎么把高斯老头从沉沉睡眠中唤醒，如何要他倾其钱柜，然后开车与他一起到警察局。
“我可不想为那个英国佬做任何事，”高斯嘟囔着说。
玛丽?诺思和卡罗琳女士身穿法国水手样式的时装，被人安顿在两间肮脏的牢房外面的一条长凳上。卡罗琳女士脸上挂着布莱顿（英格兰南部沿海地区名，那里的人被认为是英格兰人的代表。——译注。）式的傲慢，似乎时时刻刻在盼望着英国的地中海舰队会来拯救她。玛丽?明格蒂却惊慌失措，精神整个垮了——她一头栽向他的腹部，恳求他帮忙。与此同时，警长向高斯解释着事情的原委，高斯满心不情愿地仔细倾听每一个字，他的表情中既有对警长叙述天才恰如其分的赞赏，又显示出自己作为一个佣人，这种故事对他产生不了震惊效果。“我们仅仅开了个玩笑，”卡罗琳女士口气轻蔑地说。“我们装成休假上岸的海员，找了两个傻乎乎的姑娘。她们上了当，在一个住处闹出让人恶心的一幕。”
迪克庄重地点了点头，眼睛盯在石头地板上，模样活像个听人作忏悔的牧师——他心中正受到两种倾向的折磨：一种是放任自己哈哈大笑一通，以示讽刺；另一种是命令责罚五十鞭，外加两个星期的禁闭。卡罗琳女士的脸上似乎并无任何负罪感，只有那两个普罗旺斯姑娘和愚蠢的警察给她留下些许污点，他便为此感到失望；不过，他长期以来便在心里作出了结论，认为某些阶层的英国人以反社会为生，相比之下，纽约人的贪婪，简直像吃冰激凌闹肚子一样微不足道了。
“我必须出去，可不能让侯赛因听到这些，”玛丽乞求道。“迪克，你从来都会作出安排的——你从来都有能力。告诉他们说，我们马上回家去，告诉他们说，我们会赔偿一切的。”
“我可不干，”卡罗琳女士轻蔑地说。“一个先令也不给。不过，我倒要听听戛纳的警方对此有什么说法。”
“不，不！”玛丽固执地说。“我们今晚必须出去。”
“我可以试试，”迪克说，然后又补充道：“但是显然必须破费才成。”说完，他望着她们，仿佛她们本来是无辜的，可他却认为她们并不清白。他摇了摇头说：“真是疯狂的游戏！”
卡罗琳女士得意地微微一笑。
“你就是个疯狂的医生，不是吗？你有能力帮助我们，高斯也必须帮忙！”
这时，迪克与高斯走到一旁，打听他了解到的情况。事情比她们说的要严重——她们搞的姑娘中有一个出身名门。那家人怒不可遏，至少装出怒不可遏的样子，现在必须与他们达成一个调解方案才成。港口上的另一个姑娘还算好对付。根据法兰西的法令，外国人如判定有罪，便以监禁或公开驱逐出境惩罚之。更加困难的是，不同的人对此类问题有不同的态度：一种是城市居民，他们能从外国侨居者获取利益；另一种人对外国人侨居造成物价上涨心怀不满。高斯把形势对迪克讲述一遍。迪克将警长招呼到一旁。
“听我说，你知道法国政府想要鼓励美国旅游者前来——政府的态度十分明确，今年夏天甚至发出通令，除非案件极为严重，否则不得逮捕美国人。”
“这个案件就足够严重的啦，我的老天哪。”
“你听我说嘛——你已经看到她们的身份证了吧？”
“她们没有。她们身上除了两百法郎和几个戒指以外，什么也没带。她们就连能用来上吊的鞋带都没有。”
迪克听说没有身份证，心里松了口气，然后接着说：
“这位意大利伯爵夫人仍然是个美国公民。她的祖父是……”他的口气缓慢，态度庄严，流利地讲出一连串谎话，“约翰?Ｄ?洛克菲勒?梅隆。你听说过他的名字吗？”
“听说过，噢，上帝啊，当然听说过。难道你以为我是个无知的人？”
“另外，她还是亨利?福特爵士的外甥女，因而与雷诺汽车公司和雪铁龙汽车公司（这两家公司均为法国富有盛名的汽车公司。——译注。）有联系……”他觉得最好诌到这儿为止。不过，他严肃的嗓音已经开始对这位官员发生了影响，于是他便继续下去：“逮捕她就像逮捕英国皇室成员一样严重。这将意味着——战争！”
“可是那个英国女人呢？”
“我正要谈谈她的事呢。她已经与威尔士亲王的兄弟订了婚约——也就是跟白金汉公爵。”
“她要作他的新娘。”
“现在，我们打算给……”他迅速计算了一下，“每一位姑娘一千法郎，向那位‘重要’的父亲额外支付一千。还打算再付两千，请你按最合适的方案分配……”他耸了耸肩膀，“……给那些逮捕她们的人们、看守们等等。我向你付出这五千法郎，期待着你立即进行交涉。然后她们要按扰乱治安之类指控交保释放，不论需要付多少罚金，明天都将由一位使者交付给治安法官的。”
没等那位长官开口，迪克已经从他的表情中看出，这事没问题了。那人迟疑地说道：“我还没有登记呢，因为她们没有身份证。我得试试看——把钱给我。”
一小时后，迪克和高斯先生将两个女人送到豪华大饭店，卡罗琳女士的司机正在她的敞蓬汽车里睡觉。
“记住，”迪克说，“你们每人欠高斯先生一百美元。”
“好的，”玛丽同意道，“明天我会开一张支票给他——还有别的东西相赠。”
“我可不给！”他们都吃了一惊，转向卡罗琳女士。她完全恢复了常态，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这件事完全无法容忍。我根本没有授权你给那帮人一百美元。”
小个子高斯站在汽车旁边，眼睛突然闪出一道亮光。
“你不还我钱？”
“她当然要还。”迪克说。
高斯在伦敦当公共汽车司机时曾经遇到过的一场争执，此刻又激起他的心头怒火。他在月光下朝卡罗琳女士走去。
他吐出的一连串咒骂，像鞭子一样朝她抽去。她的笑意僵在脸上，转身要走，他赶上前去，敏捷地飞起一脚，朝最为赫赫有名的目标蹬去。卡罗琳女士绝对没料到这个，只见她猛地扬起双手，扑倒在人行道上，仿佛有人朝她裹着水手装的身子上开了一枪。
迪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怒骂：“玛丽，你让她平静下来！要不然你们俩不出十分钟都得戴上脚镣！”
回旅馆的路上，老高斯一句话也没说。等到他们从仍然断断续续奏着爵士音乐的松树街赌场经过时，他才叹了口气说：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我见识过世界上许多高等妓女，而且我对她们常常心怀敬意，可是这样的女人我还从来没见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