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灼热的火舌迎面舔来时,何良璟彻底地从梦中惊醒了。
眼前的景象忽然由熊熊大火切回到熟悉的房间,他怔了许久,等到意识回归身体,才挣扎着坐起,一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面使劲回想着刚刚那个梦,却惊奇地发现,方才还觉得惊险无比的梦境,现在竟一点儿也想不起。
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那个梦太真实,真实地就像他亲身经历过一样。
三年了,自从三年前由于他受了重伤,染上重病,被父母送来伯父家养伤时起,他就一直被这该死的梦魇纠缠着,扰得他日日不能安眠。
伯父也曾找过些神棍瞅过这毛病,可一个两个都说这是鬼压床,铁定是他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住了,变着花样驱鬼。只是这么久过去了,依然不得安眠。
庸医啊庸医!连他这在医学院鬼混了不久就莫名其妙穿越过来的小学徒都知道梦魇是一过性脑缺血引起的,那些自称神医的家伙居然都是神棍。更可怕的是伯父及兄长宁愿信那些神棍也不信自己。虽然在这一世,他何良璟只跟着本家的廖爷爷学了两年的医术,但名师出高徒,怎么说廖爷爷也是这异世界最顶尖的几位医师之一。
若是还在本家,还跟在廖爷爷身边,别说是治好这梦魇了,这伤势好得也要快上几分。
想起本家,何良璟仿佛看到了那百里桃岭,百里尽裹红装,风轻扬,漫天花雨悠悠荡荡,又似百千花蝶在空中翩跹飞扬。飞啊飞啊,飞到门前桃树下奶奶花白的头发上,奶奶细细碾着做糕点用的桃花瓣,头发肩头不知不觉落满桃花。身后的屋子里白烟袅袅飘出,那是奶奶在蒸桃花糕子,糕子的香味和着花香在空气中扩散,萦绕在他鼻尖,挠得他心尖随着鼻尖一酸
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地方,并不是没想过要偷偷溜回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被伯父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决不允许离开半步。
不安分的他也试过逃跑,可是……
现在只剩最后一条路可走。
想到这里,何良璟扭头望向窗外,目光穿过蔚蓝的蓝姬花海,抵达花海的彼岸。他知道在花海的那边,有一条从云端蜿蜒而下的天河,从那里跳下去,就可以成功逃出族境。不过在异世界的位面空间与位面空间之间,是一片时空乱流,若是直接穿过去,一不小心就会将自己永远地留在那里。何良璟曾在修能尚存时被迫穿越时空乱流,差点死在乱流中,造成了现在的重伤。
何况现在筋脉寸断,修能全失,强行穿越时空乱流,怕是得把这命搭上去。
不过为了自由,就算是粉身碎骨,有什么不可以?
他站了起来,望向那片花海。盛放的蓝姬花蔓延到了天边,放眼望去,像极了蔚蓝的海洋。月光穿过云层,轻柔地洒下来,花海便泛着神秘的蓝光。有风掠于野,波澜起伏;有风舞于原,翩跹飞舞。虽是美景,暗藏杀机。传说此地为上古战场,上古一战,无数阵法师以身祭阵,与敌人同归于尽。他们早已魂归星海,但布下的阵法,化为这蓝姬花海,留存于世。由于这座大阵的影响,这个地方的蓝姬花永盛不败,月亮也未曾离开。故世人称之曰——月之都。
为了确保出逃能万无一失,何良璟决定现在就去探探这座大阵如何。于是他双手撑上窗框,正欲翻窗出去,却发现窗口有层薄薄的光膜,伸手去探竟会被反弹回来,又试几次,也是如此。这才明白,窗口被人下了结界,看来他上次出逃被逮回后,伯父在关押他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
看来得另想办法了。无奈之下,何良璟只得哀叹一声,慢慢坐回床上,望着窗外的那片海,心里满满都是桃岭的春暖花开。
“吱呀——”一声,门忽然被打开,一道声音从门外的阴暗处传了进来:“你怎么坐起来了?”
何良璟被这忽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也没多想,下意识就认为是刚才触碰结界的行为被人发现了,于是快速思考着该用什么理由才能糊弄过去,愣是半天没敢吭声。
门外那人见屋内没动静,慢慢地在溜入房间的一束月光中露出了身形。那人的样貌与何良璟出奇地相似,就像是同一个模板中翻刻的那样,唯独眉宇之间少了何良璟的几分飞扬与洒脱,多了几分儒雅与柔和,想必此人就是何良璟的兄长何良珹了。
何良珹皱皱眉,开口问道:“大半夜你不睡觉坐起来做什么?”
何良璟见他只问自己“坐起来做什么”,而没有问结界的事情,才想起来今夜族境的巡夜守卫是兄长,他应该是刚刚才换完班回来,顺道来看看自己,和结界没啥关系。于是大大松了口气,答道:“梦魇扰人,又如何入睡?自然就坐起来了。哥,倒是你,刚换完班不歇着怎么过来了?”
何良珹并没有理他的问题,径直走到床边,看了看空空的药碗,问:“药没喝?”
“哪敢不喝?”何良璟苦笑道,“不过喝了之后并没有什么用。”
何良珹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碗,沉思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应该是剂量不够。”然后端起床边的药碗就往门外走,只扔下一句“你先躺着,我去给你拿药来。”
何良璟一听此话就被吓得不轻,赶忙对着兄长的背影喊:“哥,那药喝多少都没用,我能不能去月之都走走散散心,应该能缓解一下病情。”
何良珹听他说想出去,当下脸色一沉,斩钉截铁地回绝:“不行!”说罢,便要关上房门离去。
何良璟见唯一能出去的机会马上要失去,不免有些急了。眼角的余光扫到窗口时,忽然计上心头。趁兄长即将将房门彻底关闭的那一刹那,假装虚弱地咳了两声。
咳嗽声虽然虚弱,但在这安静的房间中被放大了数倍。于是即将关上的房门重新被打开,何良珹端着药碗折了回来,盯着弟弟的眼睛,问:“哪不对?”
何良璟见此招十分奏效,又假装咳了两咳,道:“屋里的气流有些紊乱,刚刚被呛到了,没事,咳咳就好。”
何良珹并没有默认弟弟咳咳就好的说法,他的眉头再次紧皱起来。他晓得弟弟受伤之后再受不得被结界阵法扰乱的气流,要时常透气才好,可这小混蛋……何良珹忽然想到伯父阴沉的脸和姐姐的河东狮吼,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可是,那个坐在床上连呼吸都无比难受的男孩子,怎么说也是自己唯一的孪生兄弟。
是为了自己不受责罚还是让弟弟稍微觉得好受一些,这对于何良珹来说是个痛苦的决定。纠结了许久,终究是手足之情占了上风。
只是去月之都而已。
他想,不管怎么说,弟弟都不可能破开月之都的阵法然后溜走,只是一会儿,应该没多大关系。
于是他点点头,挥手解开窗口的结界,把挂在木施上的大氅递给何良璟,帮他跳出窗口,领着他向花海深处走去。
月光如水,伴天河自云端一泻而下,汇入花海中。海面微荡漾,周遭美如梦幻,宛若一切都沉眠于深海。何良璟看着这片海,痴了,不知怎么,一片蔚蓝化作一片红艳,他呆了,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身后的兄长轻声说:“我想那百里似火的桃花铺了。”
何良珹见弟弟脸上有些黯淡,心里一酸,安慰道:“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回去。”
何良璟闻言,眼神变得更加哀伤,绝望,他木木地摇摇头,喃喃道:“回不去了……怎么回的去呢?早就回不去了……”
风吹散了他未及束发便随意披散的长发,搅起一海芬芳,海面轻起伏,漫天红尘香,奶奶站在门前的桃花树下,面带微笑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写满了慈祥,那温柔的目光,好像天上的月光。他思绪崩涌,他热泪盈眶,他乘风踏浪,飘向梦中的天堂。
“你要去哪?”有人从后面拽住他,将他拖出了梦境。
于是那处芳菲,那阵桃雨,还有奶奶慈祥的面容,慢慢瓦解成满天星尘,散失在夜空中。
最后一点星光在他眸子里湮灭,失去了光的眸子如一潭死水般平静,而后绝望似浪潮涌来,将他彻底吞没。
海面下暗潮汹涌,终究会聚成滔天巨浪。
于是他转过身来,怒火从眼睛里喷出,他狠狠甩开兄长拉扯着他的手,两步上前揪住兄长的衣领:“你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刚刚看到奶奶了!你干嘛要拉着我,不让我见她?你为什么要拦着着我见她?!”
“这三年,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为什么要囚着我!你们为什么要限制我的自由?你们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何良珹看着弟弟满脸泪痕,想着他这些年受的苦,略有心痛地轻呼:“阿璟……”
何良璟松开了揪着他领子的手,又趁何良珹没反应过来,使劲一推,,将他推到在地。
“我受够了!别管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朝深海奔去。
少年迎风奔跑,胸膛撞开海浪,冲开阻碍他前行的横枝杂草。他仰天长啸,啸声里充斥着冲击樊笼的快意洒脱。
通往自由的长河就在眼前,后面没有拦得住他的人,只需要纵身一跃,就能获得自由。就在这个关卡处,何良璟犹豫了,是的,这条路的确通向自由,但是也有可能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那又怎样呢?就算获得自由就要付出生命,也要选择自由!
稍作停顿,何良璟加快速度向前冲去,他张开双臂,拥抱即将到来的自由。
忽然间天翻地覆,何良璟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的就躺在了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片红云从眼前飘过,紧接着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
“你这个小兔崽子居然敢逃跑?经过我同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