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叹道:“子由,今日粮食是开仓放完了,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仅够百姓眼前这一口粮。你说我若是眉州知州,该如何应对这大旱,又如何救济饥民呢?”苏辙笑道:“哥哥是位居三品的翰林学士,做个知州,岂不是杀鸡用牛刀?”苏轼严肃地说道:“子由,不是我语出惊人,我看就算朝廷翰林院的大人到了眉州,没了权谋之术的用武之地,也必定无计可施,徒呼奈何。”苏辙收起笑意,安慰道:“哥哥,别多虑了。哥哥明年就回京做官,眉州地小,终不能与天下相提并论,哥哥日后才要做真正的大事。”苏轼摇头道:“子由,不要忘了,天下不过是千百个眉州而已。流民泛滥,固然是天灾凶猛所致,但地方官员举措不力,施政无能,也是难辞其咎。就以眉州而论,还须由我们家来开仓济民。”说罢转眼遥望窗外,叹道:“唉,可惜身在庙堂之高,却是看不见这些景象的。”苏辙略一思索,点头道:“细想哥哥的话,似蕴涵着大道理。来,哥哥,洗个热水澡吧。”
苏轼朝着对面偏房的方向望了望,想到大旱之际,还是把热水留给妻子吧,遂说道:“不必了,子由,以冷水冲身,更觉畅快。”子由会意,点了点头。
苏轼此次以家中余粮赈济乡民,很快就传到眉州知州吴同升的耳中。吴知州一面赞叹苏轼的仁爱心肠,一面感慨道:“苏轼守制期间尚能如此关怀国事民生,我堂堂知州也自叹不如,果真是我大宋将来的宰辅之才啊!”很快,吴知州也开仓放粮,并上书朝廷,请求援助。不久,眉州的灾情得到缓解。在上呈朝廷的奏章中,吴同升自然提到了苏轼在此次旱灾中的仁义之举。
这日,仁宗在颐心殿中看到吴同升的奏章,对身边的宰相韩琦说道:“好一个苏轼,这件事办得好!”把奏章递给韩琦。韩琦看过,说道:“陛下慧眼识人,苏轼的确是个人才。”仁宗喜道:“噢?韩卿家不对苏轼抱有偏见了?”韩琦诚恳地说:“圣上英明,微臣以前确实对苏轼抱有偏见,总以为像苏轼这种初出茅庐的学生不足以担当重任。”仁宗笑道:“恐怕朝中许多大臣都与卿有一样的想法吧。”韩琦肯定道:“陛下,朝中大臣大多以为像苏轼这种初出茅庐的学生还眼高手低,难当大用,要在地方多加历练。”
仁宗锐利的目光射向韩琦,继而嘴角一笑,话锋一转,说道:“嗯。苏轼回乡多久了?”韩琦回道:“回陛下,已一年有余。”仁宗若有所思地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竟已经一年了。”仁宗爱才若渴,一直把苏轼放在心中,并不曾忘记,王珪试图以苏轼远离朝廷而使仁宗淡忘苏轼,现在看来是打错了算盘。
半年过去了,苏洵游历归来。苏轼、苏辙至城郊迎接父亲。到家后,苏洵兴奋地说:“这次出游,见闻颇广,尤其在长安张方平的行辕里,看到他励精图治,我是从心底里高兴啊!”苏轼略微迟疑道:“父亲,我没经您的同意,就擅自将粮食借给饱受旱灾之苦的乡亲了。”苏洵点头道:“我已知道了。你做得对,你母亲如果在世也定会这么做。”
巢谷快步进门,上前说道:“伯父,眉州知州吴同升来访。”苏洵道:“快请!”
吴同升笑嘻嘻地进来,苏轼、苏辙上前行礼。吴同升笑着扶起他们:“哎呀,不敢。两位可是大宋未来的宰辅,老夫将来还要靠你们提携呢。”苏洵笑道:“吴大人说笑了。”
主客落座,吴同升递过一封信,说道:“明允公,朝廷刚刚送来官递,是宰相韩琦韩大人给你的信。”苏洵接过信,拆开阅读,眉间掠过一丝不屑的神情。吴同升忙问何事。
苏洵将信随意地放于桌上,面无表情,说道:“是让我到朝廷应试舍人院。”吴同升笑道:“哎呀,那可是大好事呀!如果进入舍人院,就是给皇上写起居注,虽说官位不高,可是近水楼台。再说,几年后就可以进入翰林院,这可是多少人一生都梦寐以求的呀!我这里先给明允公道喜了。”
苏洵摆摆手,摇头道:“不可啊!”吴同升惊道:“有何不可?”苏洵正色道:“老夫年已五旬开外,也算薄有文名,进个舍人院还要考试。朝廷口口声声选贤任能,却处处设下陈规陋俗。即便朝廷丢得起这个人,我苏洵也丢不起啊!”
吴同升频频点头道:“明允公说得极是。不过……”苏洵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去年朝廷就要授轼儿翰林学士之职,为父的怎能在其后呀!”吴同升转头看着苏轼道:“哎呀,我倒把这个给忘了。”
听到父亲此言,苏轼不安地说:“是孩儿妨碍了父亲。”苏洵摆手道:“轼儿,这与你无关。自见你兄弟二人是可造之才,为父就打消了入仕的念头。只要你兄弟两人能够报国,我苏洵夫复何憾!”吴同升笑着附和道:“好个苏明允,怪不得能教出这样两个儿子!”
入夜,苏洵正在看书,采莲端水进来,道:“天色不早了,老爷该休息了。”苏洵点头道:“你先去睡吧!”
苏洵放下书,走出房间。看看苏轼兄弟所住的南轩,还是灯火通明;转头看王弗、史云住的屋子,已是漆黑。苏洵忽然一怔,屈指一算,若有所思。半晌,向南轩走去。
进得南轩,看到苏轼、苏辙正在自己的书桌前埋头苦读,竟不知有人进来。苏洵满意地点点头,但又面露忧色,轻叹了一声。
听到声响,两兄弟看到父亲,遂急忙站起,说道:“父亲,这么晚了您还没有休息?”苏洵坐下,说:“为父想考考你们《周易》研读得怎样了?”苏轼、苏辙对望了一眼,不安地说:“孩儿只怕要让父亲失望。”苏洵道:“失不失望,考完再说。轼儿,《周易》第五十四卦是什么?”苏轼不假思索地答道:“是归妹卦。”苏洵点头道:“归妹卦怎么说?”苏轼道:“兑下震上。征凶,无攸利。《彖》曰: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归妹,人之终始也。说以动,所归妹也。”苏洵点头道:“彖辞为谁所写?”苏轼道:“传说为孔子所写。”苏洵道:“何意?”苏轼看看苏辙,摇头道:“不知。”苏洵笑道:“听为父讲来。归妹一卦,讲的乃是人之大伦。子曰:‘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归妹,人之终始也。’归妹,就是送女至夫家,女至夫家,才使人有人伦之始,人伦之终。如今三年丁忧,夫妻分居,乃不合人伦,更不合圣人之教。”
苏辙看看苏轼,迟疑地向苏洵说道:“父亲,可三年之丧也是孔子制定的礼仪啊!”苏洵道:“迂腐,孔子何曾说过这话。丁忧之事出自《晋书》,也叫丁艰,其意是说,丧了父母,男丁陷入了艰难忧愁的境地。但晋人刘毅在丁忧期间曾穿孝服作战,没有不吃荤腥,也不曾夫妻分居。都是后世腐儒,曲解圣人之意,戕害人之本性。”苏轼笑道:“父亲如此解易,还是第一次听到。”苏辙问道:“父亲之意是?”苏洵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古训倒是大有道理。你母亲在世时就曾盼着抱个孙儿,如今你母亲去世两年,也没有孙儿,何谈孝心,更莫说人伦大道了。”
苏轼已知父亲之意,但仍犹豫道:“父亲,可是--”苏洵坚定地说道:“无须迟疑,今晚你们就各自回房去睡,若有人言,我一身承担。”苏轼、苏辙感动地说道:“是,父亲!”
苏洵跟采莲说了这番意思,让采莲去告诉王弗、史云。采莲来到王弗卧房外,敲门道:“弗儿、云儿,开门。”两人听出声音,穿好衣服,开了门。采莲进门来,二话不说,就拾掇起史云的铺盖,王弗、史云十分惊愕。史云娇嗔地说:“表姑,你干什么呀!”采莲笑道:“到你自己的房里睡去!”史云焦急道:“哎哎,嫂子不要我了吗?我一个人睡害怕!”采莲笑道:“有人陪你睡!”史云不解道:“谁陪我睡?”采莲露出神秘的笑容,抱起铺盖,走出门去。史云追出,焦急地嚷道:“哎,哎……表姑!”看着采莲表姑的背影,王弗突然明白了,顿时羞红了脸颊。
采莲抱着史云的铺盖来到床前,就铺开了。史云紧随其后,一边嚷道:“表姑,我一个人睡害怕。”采莲从衣柜里取出另一个枕头,帮史云整理好床铺,将两个枕头放在一块,笑道:“谁说让你一个人睡了?”说完便出门而去。史云默默地望着一对枕头,忽然明白,低下头,用手捂住羞红的脸。
卧室内,王弗用手挑着油灯,脸上泛着红晕……
不一会儿,苏轼抱着铺盖,轻声地推门而入。王弗脸也不回,含羞道:“夫君,你为何来了?”苏轼略一思索,支吾着说:“我--我来看看你。”王弗听他这样说,有些失落,略转头说道:“这么晚了,我要睡了。”苏轼假装欲走,不舍地说:“那,你睡吧,我走了。”王弗看着苏轼,着急地说:“你,你去哪儿?”说完低下绯红的脸。苏轼从容笑道:“娘子,刚才问我为何而来,是给天下第一才子出了个天下第一难题。我才疏学浅,答不出来,与其在这里无地自容,倒不如走为上策。”王弗低声嗔道:“你呀,真是一个书呆子,你就不能说几句暖人心的话?”苏轼笑着走上前,将王弗揽在怀里,在她耳旁低语了几句。王弗笑了笑,脸越发羞红,轻轻捶了一下苏轼。
王弗和史云卧房灯光相继熄灭,窗外明月高悬……
第二日一早,苏轼与王弗走向正堂,看到苏辙与史云从另一个方向走来。苏轼、苏辙两兄弟容光焕发,王弗与史云两人却羞红了脸,谁也不敢看对方。见此情景,两兄弟会心地一笑。史云更加害羞,放开苏辙,要往回走。苏辙一把拉住她,笑道:“云儿,不要害羞,哥哥与嫂嫂又不是外人。”苏轼与王弗也笑了笑。
一家人吃完早饭,忽见家人福安从门外急急奔来,脸上露出悲痛的神情。福安来到苏洵身前,略带哭声地说道:“老爷,老爷,不好了。”苏洵一惊,似已知不详之事,忙问道:“怎么了?”福安号啕大哭,断断续续地说道:“刚才程家来人……说,说……”苏洵一把抓住福安,焦急地问道:“说什么?”福安回道:“说大小姐前天寻了短见了!”众人猛地站起,叫道:“什么!”苏洵一个踉跄,倒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