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4 (2)
“是的，先生，我还记得起来，我有时曾经想到过：要是一切顺利我又能多积点钱，她又能在别的地方找到一个工作，我就可以公开带她出去。以后，要是她跟我还是像过去那样相爱，也许就跟她结婚。”
“那么你确实想过和她结婚，是吧?”
“对，先生。我当然想过。”
“不过这是在你遇到某小姐之前吧?”
“嗯，先生，在此之前。”
(“演得妙!”梅森带讥讽地轻声对本州参议院议员雷德蒙说。“精彩的话剧。”雷德蒙低声答道，但存心让别人听到。)
“不过这些话你对她说过吗?”杰甫逊接着说。
“嗯，没有，先生。我记不清我曾经那么说过，没有说那么多。”
“要么就是你跟她说过，要么就是你没跟她说过。到底是说没说过?”
“嗯，全都不大对。我常常对她说，我爱她，说我永远不希望她离开我，并且希望她也永远不会离开我。”
“不过没有说过你准备和她结婚?”
“没有，先生。没说过。”
“嗯，嗯，好吧!那么她……她说些什么?”
“说她永远不会离开我”，克莱德慢吞吞地，有点害怕地答道。同时想到罗伯塔最后那声呼叫和盯住他的那双眼睛。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他那汗津津的、冰凉的脸和手。
(“演得妙!”梅森低声讽剌。“好聪明，好聪明!”雷德蒙小声评论说。)
“不过，告诉我，”杰甫逊冷冷地轻声接着说，“既然你对奥尔登小姐有这种感情，怎么会一见某小姐就变这么快?你真地反复无常朝三暮四?”
“在那之前我一直决无二心，先生。”
“在你遇见奥尔登之前，你有过强烈而持久的恋情吗?”
“没有，先生。”
“不过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对奥尔登小姐一往情深，直到遇见一位某小姐?”
“对，先生，我是这么想。”
“此后又怎么样?”
“嗯，此后就和过去完全不同了。”
“你是说一见某小姐，稍事接触过就不爱奥尔登小姐了吗?”
“嗯，不，先生，不全是这样”，克莱德立即很诚恳地说，“我还是有点爱她，其实还很爱她。不过，在我自己还没明白以前，我已经完全给迷住了，为了……为了某小姐……某小姐……”
“嗯，这个某小姐，我们知道。你就发疯似地，完全丧失了理性，为爱痴狂，是吗?”
“是的，先生。”
“后来呢?”
“嗯，后来……我实在无法再那样爱奥尔登小姐了。”克莱德这样说的时候，额角上、脸上直冒冷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杰甫逊接着理直气壮地大声说，他此时的心思全放在陪审团和听众身上了。“一桩天方夜谭式的案子，其中有蛊惑人的又有被人蛊惑的这么一桩案子。”
“是的，先生。”克莱德很天真地回答说。他认为这不过是杰甫逊要表演一下自己的口才而已，他没料错。
“不过我想知道的是，既然你像自己说的那样很爱奥尔登小姐而且发展到应该确定下神圣的婚姻关系，你究竟为什么会对她缺乏责任感，也可以说缺乏感激之情，竟然为了这位某小姐而起意抛弃她呢?告诉大家怎么会这样?这我很想知道。而且，我深信陪审员们也想知道。而且，你那感恩之情去哪儿了?你那责任心去哪儿了?难道你根本没有吗?我们倒很想知道。”
这才真是讯问，对他自己那一方的证人进行攻击，不过，杰甫逊有权这么做，而梅森就没有干预。
“嗯……”说到这里，克莱德犹豫支吾起来，仿佛这些人家事前没有教过他似的，仿佛他真是想找一个能帮他把这一切解释清楚的人。因为，固然，他早把这段答案记熟了，可是临场在法庭上真正遇到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又是在莱科格斯时总让他手脚忙乱的老问题，这样，别人告诉他该怎么说的话，他一时就无法记清楚了。相反，他只是在转弯抹角地思考，后来，才说：
“事实上我对这些事根本没怎么想，在我遇见她以后，我就无法再去想了。有时我也曾用心去想，可我做不到。我只想得到她，我不再想奥尔登小姐了。我也知道这样不对，不完全对，并且我替罗伯塔难过。不过，尽管如此，我对这一点好像还是束手无策，我的心中只有某小姐，我不再对罗伯塔一往情深了，不论我怎么样下狠心也无济于事。”
“你是说你并未因此而良心不安?”
“不，先生，我很痛苦，”克莱德回答说，“我知道自己不对，而且因此我对她对自己都非常担心，不过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是在重复杰甫逊事先替他写好的话，虽说他最初看到这些话时觉得这些话很真实。他有点痛苦。)
“后来呢?”
“嗯，后来她开始抱怨了，因为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常去看她。”
“换句话说，你开始冷落她了。”
“对，先生，有一些，不过不是完全不理她，不是的，先生。”
“嗯，当你发现自己堕入某小姐的情网时，你做了什么?你是否找过奥尔登小姐，告诉她说你不再爱她了，你爱的是另外一个人?”
“没有，我没有。那时候没有。”
“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同时对两个姑娘表露爱情，你认为这样很正派很体面吗?”
“不，先生，不过情形也不尽是如此。您知道，那时我不过刚刚跟某小姐认识，而且我并没有对她说什么。她不会允许我这样做。不过，无论如何，我知道自己当时已经不能再爱奥尔登小姐了。”
“不过，奥尔登小姐有权利要求你，这又怎么样呢?你是不是认为这一点就可以让你去移情别恋?”
“是的，先生。”
“那你为什么还去追求她呢?”
“我抵挡不住她的魅力。”
“你是说某小姐?”
“是的，先生。”
“因此，你就继续追求她，直到你得到她的爱为止?”
“不，先生，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那么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我只是到处遇见她、为她着迷。”
“我明白了，可是你还是没去找奥尔登小姐，告诉她说你无法再爱她?”
“没有去找她，先生，当时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怕她难过。”
“啊，我明白了。你没有那份道德上或是心灵上的勇气?”
“我并不懂得什么道德上或是心灵上的勇气，”克莱德回答说。这么说他，有点让他伤心令他反感。“不过，无论如何，我是替她难过的。她老是哭，我不忍心把事情和盘托出。”
“我知道了。好吧，就讲到这里吧。不过你回答我另外一件事，你们俩之间的关系怎么样，你知道自己无法爱她，这种关系还能继续下去吗?”
“嗯，没有，先生，总之没有持久，”克莱德回答说，神情非常忸怩不安，感到羞愧。他心里想到这时他面前的这些人，还想到自己的母亲，想到桑德拉，想到整个美国的人，他们会看到也因此会知道。几周前，第一次把这些问题交给他时，他曾问杰甫逊这些问题有什么帮助。杰甫逊答道：“起教育作用，要是能很快地、狠狠地用生活中的实例使他们震动，那么你要人家对你的问题考虑得合乎情理，就比较容易做到。不过，现在你不必为此伤神了，到时你只要这么回答就行了，其余的事交给我们去办，我们自然胸有成竹。”所以，克莱德就接着说：
“您知道，遇到某小姐之后，我就无法再这么爱她了，因此，我就不再这么频繁地去找她了。不过，反正是在此之后没多久，她出了问题，那就……嗯……”
“我明白了。这大概是什么时候?”“去年一月下旬。”
“这件事发生以后，就怎么样?你是否觉得在这种情形下你有责任跟她结婚?”
“嗯，不，在当时的情况下，不，我是说，要是我能设法帮她摆脱这件麻烦。”
“为什么不?你所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是什么意思?”
“嗯，你知道，就是刚才所说的那样，我不再爱她了。既然我并没有答应和她结婚，而且，她自己也知道，我就认为，要是我能帮她摆脱麻烦，然后再告诉她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爱她，这就很公平了。”
“可是你能不能帮她摆脱呢?”
“不能，先生，我试过。”
“你就去找了那个在这里作过证的杂货店老板吗?”
“是的，先生。”
“还找过别的什么人?”
“找过，先生，我找过另外七个人，才找到了一点东西。”
“不过你找到的东西不灵验?”
“不灵验，先生。”
“你去找过那个在此作证说你找过他的前帽商么?”
“找过，先生。”
“他对你说过那个医生的名字吗?”
“嗯，讲过，不过我不想说出是谁。”
“好吧，你可以不说，不过你是否送过奥尔登小姐到那位医生那里?”
“送过，先生。”
“是她一个人去的，还是你陪她去的?”
“是我和她一起去的，我是说，送她到门口。”
“为什么只送到门口?”
“嗯，我们商量过的，而且她和我想的一样，也认为还是那样好点。当时我缺钱，我想，要是她一个人去，会省很多钱。”
(“妈的，我的话被他偷走了一大半。”梅森这时心里思忖，“我存心想整他的一些事，大半都被他抢去了。”他直挺挺地坐起来，心里很郁闷。伯利、雷德蒙和厄尔?纽柯布这时全都清楚地看到杰甫逊的意图。)
“我知道了。这会不会因为你生怕自己的伯父或是某小姐也许会知道这件事?”
“啊，是啊，我……我是说，我们俩都想到了这一点，也说到过这一点。她知道我在那边的情况。”
“可是关于某小姐的事并不知道?”
“对”
“为什么?”
“嗯，因为我觉得当时还不需要告诉她。这会让她太难过，我希望能等等，等到她身体好些以后。”
“然后再告知她，并且离开她。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嗯，是的。要是到时候我还不能回心转意，是的，先生。”
“不过，如果她当时身处困难，就不那样做?”
“嗯，是的，如果她身处困难，就不那样做，不过您知道，当时我以为自己能帮她摆脱这麻烦。”
“我明白了。不过，她的身体状况是否影响到你对她的态度，使你甘愿放弃某小姐，跟奥尔登小姐结婚，从而解决整个问题?”
“嗯，没有，先生，当时还不完全是这样，我是说当时还不是这样。”
“你所说‘当时不’是什么意思呢?”
“嗯，我告诉过您，后来我确实有了这个想法，不过当时还没有，这是以后的事，在我们动身到达阿特隆达斯之后。”
“为什么在那时还没有呢?”
“我已经说过了。我对某小姐太痴情，情有独钟。”
“即便是到了那个时刻，你还是不能回心转意?”
“没有，先生。我很悲哀，但我做不到。”
“我明白了。不过现在暂且不去管它，过后我还会提到的。现在，如果你办得到，我要你向陪审团解释一下：这位某小姐跟奥尔登小姐比起来究竟怎么样，以致在你心目中认为她更值得追求。就讲她的举止、容貌、心眼儿和地位诸方面的特点，或是让你如此倾心的地方。你明白吗?”
这个问题贝尔纳普和杰甫逊过去都曾经为各种心理的、法律的、私人的理由，用多种方式向克莱德提出过，每次的结果都不一样。起初，他根本不谈，也不愿谈到她，生怕不管他说什么都会被人抓住，在本案开庭时提出来，登报纸并且还可能点出名字。可是后来，由于各地的报纸对她的真名实姓一律隐瞒，分明她不会被报纸渲染，他才肯比较随便地谈到她，可是现在他又一次显得不安而沉默了。
“嗯，你知道这好说。我觉得她很美，比罗伯塔美得多，不过还不仅仅是这样。她跟我过去见过的任何姑娘都不相同，更富于独立精神，而且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大家都非常注意她。她似乎交游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广阔。再有，她穿得很靓，很有钱，在社交场中很有地位，名字经常见报，照片也经常见报。随便哪一天，即使是我没见过她，但她总在我面前似的，而且，她比较大胆，不像奥尔登小姐那么单纯那么轻信，开始我很难相信她会迷住我，弄得我魂不守舍，再也不想要罗伯塔了。”
“嗯，我看你可能是在谈恋爱，也可能是中了魔，”他说完以后，杰甫逊这样暗示说，一面用右眼角瞟了一下陪审团，“如果这还不算神经错乱，那就即便我真正亲眼看到神经错乱的事，我怕也分辨不出来。”可是他看得见，听众和陪审团的态度和刚才一样冷冰冰的，像石头一样。
不过紧接着所谓的阴谋就来了，所有这些事情都是紧紧地引导到这一件事情上来的。
“嗯，那么，克莱德，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就告诉我们，把你所记得的全讲出来，别隐瞒，也别把自己说得比实情更好或更坏。她死了，也许你最后也要死，如果这里的十二位先生作出终裁的话。”(说到这里，整个法庭似乎在颤栗，克莱德也一样。)“不过，为了你自己灵魂的安宁，最重要的是真实。”杰甫逊这么说的时候，心中想到的是梅森，看他怎样反驳。
“对，先生。”克莱德回答说。
“那么，好吧，她遇到了麻烦，你又爱莫能助，后来又怎么样呢?你做了些什么?怎么做的?……再说，等等，你那时候的薪水是多少?”
“每周二十五美元，”克莱德照实说。
“没有别的来源?”
“我没怎么听清楚。”
“那时候你是否有其他的方式改善你的生活?”
“没有，先生。”
“你的房租怎么算?”
“每周七美元。”
“伙食呢?”
“啊，五六美元。”
“还有别的开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