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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托尼奥·克律格(5)

“是的,我对这趟旅行抱有很大的期望。尽管我小时候就在那儿附近度过,但我以前从来没有去过那儿。我一向了解和喜爱这个国家。我想我一定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北方的脾性,因为我的母亲更倾向于南国的情调,也就是说,当她不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的时候。就拿那儿的人写的书说吧,多么纯净、深刻、异想天开的斯堪的纳维亚作品啊,丽莎维塔——没有什么像这样的作品,我喜欢它们。再说,斯堪的那维亚菜,真是无与伦比的饭菜呀,只有在带有强烈海腥的空气中才能够消化(我不知道现在在什么空气中能够消化)。我对这菜比较内行,因为跟过去我家烧的菜味道差不多。再看看名字,北方人愿意起的名字。在我的家乡,也有许多人叫这种名字:譬如‘英厄堡’,是不是像竖琴发出的声音那么完美、富有诗意啊?还有海——那北边是波罗的海……一句话,我要去那儿,丽莎维塔。我要再去看看波罗的海,读读那些书,听听当地人的名字。我打算到科隆堡的阳台上站站,那里,鬼魂曾在哈姆雷特面前显现,给那位可怜而崇高的青年带来绝望和死亡。”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一下,你打算怎么走呢,托尼奥?你想走哪条路线?”

“走通常的那条路,”他耸耸肩说,脸明显地红起来,“是的,我要经过我的——我出生的地方,丽莎维塔。已经有十三年没有去了,可能会相当怪异。”

她笑了。

“这正是我想听的话,托尼奥·克律格。好,走吧,愿上帝一路保佑你。一定要给我写信,听见了吗?我期待着收到你的信,告诉我你在丹麦旅途上的全部经历。”

托尼奥·克律格到北方旅行去了,一路非常舒适(因为他总是说,在外面时,内心遭受更多折磨的人有权利比别人过得稍微舒服一点儿)。

他一路没有停留,直到他离开的小城镇耸立在灰白天空的尖塔出现在眼前才停下来。在这里,他作了一次短暂而非凡的逗留。

当火车驶进烟雾弥漫的狭小车站时,沉闷的下午已经趋近黄昏了。

多么熟悉亲切的地方呀!浓浓的烟雾在肮脏的玻璃屋顶下袅袅升起,往复回旋,形成一团团聚集起来,然后分裂成又长又细的碎片,向四处弥散,就跟很久以前,托尼奥·克律格满腹讥嘲地离开故乡时一模一样。他取了行李,叫人送到旅馆去,然后离开了火车站。

黑色的出租马车排成一行站在那里,每辆马车由两匹马拖着,车厢相当高大宽敞。他没有雇马车,只是看了看,就像什么都要看看一样:

那些狭长的屋檐和近在咫尺的屋顶上的尖塔,那些臃肿、金发、懒散笨拙、语速极快、言语粗俗的人们。于是,一阵神经质的笑涌上他心头,这种神秘的笑跟呜咽差不多。他继续慢慢地走着,潮湿的风不断吹到他的脸上。他经过两边塑着神话里的雕像的小桥,又沿着港口走了一段路。

天哪,这一切看起来多么微小和紧凑啊!这些两边矗立着尖屋顶的小巷子向上攀爬,好像昔日从港口到城镇一样!在浑浊的河面上,船上升起的袅袅炊烟和船桅在晚风和微光中轻微地摇荡着。是不是应该走下一条街,他知道那是通向某个房子的街?不,明天吧,现在他太困了。

由于旅途劳累,他的脑袋晕沉沉的,一连串迟疑、模糊的思想掠过他的心头。

在过去十三年中,在消化不良、肠胃不舒服时,他经常梦见回到家里,回到陡斜的小巷里的那幢有回声的古老房子。他的父亲还住在那儿,因为他放荡的生活而严厉责备他,每次,他都觉得事情好像真的应该这样。目前的景象,与他陷入使人迷惘而又无法撕破的梦网相像,使他简直无法分辨。在这样的梦中,他有时会问自己,这到底是错觉还是现实,还得出结论,确信是现实,不过,最后还是醒过来了……他头迎着风,穿过空寂的街巷,像做梦一样直接向城里的头等旅馆走去,打算在那儿过夜。有个罗圈腿的汉子,拿着一根顶端燃着微小火苗的棍子,迈着水手那种摇摇摆摆的步伐,点燃煤气灯,走在了托尼奥前面。

这根棍子的底部是什么?在疲惫的灰烬下,到底有什么在暗暗燃烧着,不愿爆发出明亮的火焰呢?嘘——嘘,不要说出来。一个字也不要说!他愿意这样一直走下去,迎着风,穿过阴暗的、梦幻似的熟悉的街巷——可是这儿一切都那么小,紧紧聚集在一起,你马上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城市的上方有弧光灯,刚刚亮起来。旅馆就在那儿,门口卧着一对黑狮子,小时候,他曾非常害怕它们。它们仍旧在那儿相互看着,好像要打喷嚏一样。只是看上去,他们比以前小多了。托尼奥·克律格从它们中间走了过去。

由于他步行过来,因此没有受到特别隆重的接待。一个门房和一位穿一身漂亮黑衣服的负责接待的绅士候在门口。那位绅士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停地用小指头往上衣袖管里塞衬衣的袖口,显然是想通过从头到脚的装扮来设法确定他的社会地位,以便对他表示恰如其分的尊敬。但看上去他没有得出什么明显的结论,因此,采取了一种适度的礼貌态度。一个态度温和的侍者,蓄两排淡黄的络腮胡,穿一套磨亮的旧礼服,不发出声息的鞋子上有着玫瑰花装饰。这个侍者领着他爬上两楼阶梯,走进一间摆设得古色古香的干净屋子。窗外的一切呈现在柔和的微光中,俨然是一幅中古世纪的图画:庭院、尖屋顶和附近老教堂里奇怪的建筑。托尼奥·克律格在窗旁站了一会儿,然后双臂交叉,坐在了宽大的沙发上,皱紧眉头,轻轻地吹口哨。

有人拿来了灯,行李也送到了。那个态度温和的侍者把旅客登记表放在桌上。托尼奥·克律格歪过头去,在表上胡乱填了姓名、身份和籍贯。接着,他叫了晚餐,继续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盯着外面出神。饭上来后,他放在那儿好久没动,后来随便吃了几口,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个钟头,不时停下来,闭上眼睛沉思。最后,他慢慢脱下衣裳,上床睡觉。他睡了很久,做了许多令他困惑并且充满着激情的梦。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突然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爬了起来,拉开窗帘。天空一片淡蓝,到处都是絮状的云彩,一切都预示着秋天的到来;不过,故乡的太阳仍然明晃晃地悬在上空。

他比往常花费更多的时间梳洗打扮,一丝不苟地洗脸、修面,尽量让自己显得年轻、清爽、完美,好像要到某个高贵的人家去做客,必须穿着入时、毫无瑕疵。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谛听着心脏焦虑的跳动声。

外面是多么明亮啊!要是街上像昨天那样,笼罩着朦胧的暮色,他可能会感觉好一些,而不是像现在,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明朗的阳光下,穿过街道。会不会碰上什么熟人,被拦住,被询问,然后不得不讲述自己如何度过了最近的十三年?不,谢天谢地,这里没有人认识他。

即便有人还记得起他,也不会认出来——因为这么多年,他确是改变了不少。他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布满皱纹的面孔,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多了,在这个面具下,他突然有了足够的安全感……他叫了早饭,吃完后便走了出去,在门房和穿黑衣服的绅士品头论足的目光注视下,穿过前廊,从两头狮子中间穿过去,走到大街上。

他要去哪儿呢?就跟昨天一样,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一到熟悉的场景中,看到那些聚在一起的尖屋顶、小塔、拱廊和喷泉,一感觉到带着一股来自遥远梦境的或强或弱香味的强烈海风拂在脸上,他马上觉得同样的模糊感像面纱一样笼罩住他的知觉……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他用突然平静下来的眼光观察着周围的人和物。也许就在那边,在街道角落里,他最终会醒过来…… 他要去哪儿?他觉得,他所走的方向,似乎跟夜里所做的悲伤、令人悔恨的怪梦有联系……他经过议会厅的拱顶,向市集广场走去,看见肉贩用血污的手称他们的商品,看见了高大尖顶的哥特式喷泉。他在一幢房子前面停了下来,陷入了沉思。这是一幢窄小简朴的建筑物,跟别的房子样子差不多,巴洛克式的尖屋顶上雕镂着花饰。他读读门上的姓名,眼光在每扇窗子上都停留了片刻,然后慢慢转身离去。

他去哪儿呢?回家去。但他沿着城墙外走,绕了个大弯——因为他有的是时间。经过米尔沃尔街和霍尔斯藤瓦尔街时,他拉紧帽子,迎着风前进,风在树梢间呼啸而过。在车站附近,他走下堤坝,看见一列火车呼哧呼哧地匆忙驶过。他无聊地数着车厢节数,目送着那个坐在最后一节车厢上的人。在林登广场上的一幢漂亮别墅前,他停了下来,向花园里和窗户上观望了很久,最后产生了反复摇晃花园门铰链,把它弄得吱哑作响的想法。接着,他看了一下锈迹斑斑的潮湿的手,继续前行,穿过低矮的古老城门,沿着港口,爬上了陡峭多风的小巷,回到了父母的故居。

这幢房子与周围的房子没有连在一起,它的尖屋顶高耸在其他房屋之上。灰色的房子阴沉沉地立在那里,跟三百年前一模一样。托尼奥·克律格读了读镌刻在门上面有点模糊的虔诚的箴言,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他的心恐惧地颤抖着,唯恐在经过底层的哪个门时,他的父亲会穿着办公服、把钢笔别在耳朵后,突然从里面走出来,为他放荡的生活严厉责备他。当然,他觉得这些责备是应该的,不过他毫发无损地走了过去。

里面的一扇门微开着,他觉得应该受得斥责,同时又觉得,好像自己在某个被打断的梦中,所有的障碍都会消失,美好的命运会保佑他畅通无阻。踩在铺着巨大方石板的宽阔入口,发出阵阵回响。厨房里静寂无声,对面跟以前一样,一排高高的阁楼从墙壁上突出来。阁楼样子奇特、粗拙,但漆面光洁,这是女仆们的卧室。阁楼很高,只能通过入口处的梯子才 能爬上去。但是大碗橱和雕花的大箱子已经不在原处了。这家的小主人扶着涂白漆、雕花镂空的栏杆,爬上宽大的楼梯,每走一步,就抬起手,再走一步,又把手放下来,仿佛在检查能不能跟这结实古老的栏杆恢复过去那种亲密关系……在一二层的夹面处,他停住了,在门口处挂着一块白招牌,上面写着:公众图书馆。

“公众图书馆?”托尼奥·克律格想。文学或者公众在这里做什么?

他敲敲门……听见一声“请进”,便走了进去。他焦虑、阴沉地朝屋里张望,看到里面发生了最不令人高兴的改变。

这层楼有三个房间,所有的门都敞开着。一排排暗色的书架上塞满了装订得一模一样的书籍,从头到尾遮掩了整个墙壁。每间屋里都有一个可怜的家伙,坐在某种柜台后写着什么,远处的两个只是转过头来看看,最近的一个连忙站起来,两手撑着台面,伸长头颈,突出嘴唇,抬了抬眉毛,眨眨眼睛,殷勤地望着来访者。

“对不起,”托尼奥·克律格盯着那些书架说,“我是外地人,到这里观光,这是公众图书馆吧?我可以参观一下你们的藏书吗?”

“当然,非常欢迎!”管理员眼睛眨得更厉害了,说道,“图书馆对一切人都开放……请四处看看吧,你需要一份目录吗?”

“不用了,谢谢。”托尼奥·克律格回答说,“我自己会找的。”

他开始慢慢地沿着墙壁走,假装研究书脊上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他拿下一本书,打开来,靠在窗户边上看了起来。

这是吃早饭的房间,过去在这儿吃早饭,而不是在楼上那间蓝色墙上有着白色男神和女神雕像的大餐厅里吃……远一点儿的那间曾经是卧室,祖母死在那儿——老太太尽管年纪大了,但喜欢享受,珍爱生命,所以经过长时间挣扎后才死去。后来,他的父亲,那位个子高大、一本正经、有点忧郁、善于沉思、纽扣眼里经常插一朵野花的绅士,也在这个房间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托尼奥曾坐在他临终之前躺的床边,满怀着对父亲无以言表的爱,痛苦地陪着父亲走到最后。他的母亲,他那美丽热情的母亲跪在床边,泪如雨下。随后,她就跟一位南方的艺术家,到那遥远的、碧蓝的南方了……再远处的第三间小房间,那儿现在也同样装满了书,一位可怜的家伙在看守着——多年来,那里曾一直属于他一个人。放了学,散完步,他便会回到那里——就像刚才那样。他的书桌曾放在墙边,书桌的抽屉里藏过他最早写的粗劣的、充满痴情的诗歌……胡桃树……他感到一阵悲痛。他斜着眼睛从窗口望出去:花园里一片荒芜,但老胡桃树还是站在老地方,在风中沉重地呻吟着,吱吱嘎嘎作响。托尼奥·克律格的视线又回到手中拿的书上,这是一部非常熟悉的优秀作品,他扫视着一排排黑字和段落,句子流畅,颇具技巧,在创作的热情中达到某种高潮,扣人心弦,然后急转直下,巧妙地停了下来。

“啊,写得真好。”他说,然后把诗集放下,转身离开。他看见管理员仍旧笔直地站在那儿,眨着眼睛,表情既热情又带有某种怀疑。“藏书真不错呀,我看了一下,”托尼奥·克律格说,“我已经了解了这里的情况,非常感谢你,再见。”说着,他走了出去;但这样退场有点不太合适,他知道管理员一定感到不安,会眨几分钟的眼睛。

他已经不想再继续研究了。他已经回过家了。看上去,有陌生人居住在楼上圆柱厅背后的几间大屋子里;楼梯的顶端重新安装了一扇玻璃门,门上还挂着牌子。他走下楼梯,经过发出回响的走廊,离开了父母的故居。在一个餐厅的角落里,他吃了一顿丰盛油腻的午餐,然后回到了旅馆。

“我要离开了,”他对那个穿黑衣服的绅士说,“今天下午就动身。”

然后,他要来账单,订了一辆马车,打算乘马车到码头,再搭上开往哥本哈根的轮船。他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安静地挺直身子坐在桌旁,手托着脸腮,低头盯着桌面出神。后来,他付了账,收拾好行李。到了约定的时间,马车来了,托尼奥·克律格整好行装,走下楼去。楼下,穿一身漂亮黑衣服的绅士正在等他。

“对不起!”他边用小指头把衬衣的袖口塞到袖管里去,边说“请原谅,先生,但我们不得不耽误您一会儿。谢哈斯先生,也就是旅馆的老板,想和您讲两句话。例行公事而已……他就在后面……麻烦您跟我来……只不过是谢哈斯先生,旅馆的老板。”

他引导着托尼奥·克律格向前廊的后面走去……谢哈斯先生果然站在那儿。托尼奥·克律格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他个子矮小、身体臃肿、罗圈腿儿。剃修整洁的颊须已经发白了,但他还是穿一件低领的旧大衣,戴着一顶绿边装饰的天鹅绒帽子。他并不是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身旁,一个戴头盔的警察站在一个固定在墙上的高高的小桌子边。这个警察右手戴着手套,放在写满彩色字迹的一份公文上。他转向托尼奥·克律格,表情严肃,看上去十分英勇,好像指望着这么一瞪眼,就会把托尼奥吓得魂不附体。

托尼奥·克律格看了看两人,耐心地等待着。

“你从慕尼黑来的吗?”最终,警察用阴沉而和气的口气问。

托尼奥·克律格说是这样的。

“你打算到哥本哈根去吗?”

“是的,我到丹麦的海滨浴场去休养。”

“海滨浴场?嗯,你得出示证件。”警察用心满意足的口气说出最后几个字。

“证件?”他没有证件。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向里面看了看,但除了几张钞票以外,只有一部短篇小说的修改稿,那是他打算随身修改完工的。他不喜欢跟官吏打交道,从来也没有领过什么护照。

“很抱歉,”他说,“我身边没有带证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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