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马悦（下）
大四的后半学期在大家既期盼又担忧的忐忑中终于来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开始写毕业论文，也在谋划着自己的将来，每个人蠢蠢欲动，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小算盘。
李胧月这天又来找侯跃进，她把几张饭票递给侯跃进：“侯哥，给你。”
李胧月有时跟着大家叫侯跃进“老支书”，有时候也叫侯跃进“侯哥”。侯跃进其实是喜欢李胧月叫自己“侯哥”的。
“怎么，你又剩下了？”
“哦！我现在的饭量见长，已剩不下多少了。”
“这几年亏有你给我饭票，不然，那十五块钱根本养不活我。劳动人们出身，饭量大，没办法。”
“嗨，反正都是国家给的，你就安心享用吧！就当是劫富济穷了。”李胧月笑吟吟地说，侯跃进觉得李胧月这两年变得更漂亮了，有点成年女孩儿的韵味了，刚来的时候，还真是个小姑娘。
李胧月见侯跃进表情有些呆：“嗨，老支书，想什么呢？”
“胧月，毕业有什么打算呢？”
“没什么打算，赶紧工作，挣钱，自己养活自己。”
“你学习成绩那么好，不想考研究生吗？”
“没想过，还是先工作吧！”李胧月笑着抿了抿头发，她现在一直梳马尾辫，清清爽爽的。
“胧月，胧月，终于找到你了，我就知道你来老支书这儿了。”李月娥一把从后面抱住胧月，头亲热抵在胧月的肩膀上。这几年，李月娥发育的又高又壮，身高足有一米七多，脸仍然是圆圆的。
“月娥，刚来的时候，我记得你和胧月个子差不多，现在你都高出胧月半个头了。”侯跃进用手比了比。
“老支书，你不知道，胧月吃饭每顿就打二两，我？哼！起码是四两。所以，胧月一直是弱柳扶风，我呢？就成了膀阔腰圆了。”
“你这个家伙。让你少吃点肉，比要你的命还厉害呢！”胧月笑着拉住了月娥的手。
侯跃进见这两个好朋友如此亲密，心里不知有多欣慰，胧月有了李月娥这样爽直、憨厚的朋友，大学四年才不至于太孤单，这也是老天爷给胧月的补偿吗？
“你们聊什么呢？”
“正聊毕业的事呢！你有什么打算呢？”侯跃进问道。
“我？很简单，回去。出来这几年，我还是觉得我们东北好。天好，地好，人好，一切都好，你呢，老支书？”
“我也是，我觉得我还是适合在黄土高原上生活，在这个大城市里，有点水土不服。”
“哎呀！老支书，咱们怎么如此有同感呢！改天，咱们得喝一杯，好好喝一杯，不醉不归。”
胧月“哈哈”地笑得弯着腰，捂着肚子。侯跃进和李月娥知道胧月又想起了李月娥元旦喝醉了的事。
每一个元旦，305宿舍就剩下李月娥和李胧月两个人了，李月娥是路远回不去，李胧月是没家可会。第一个元旦，李月娥买了一瓶青梅酒，一盒午餐肉，一瓶凤尾鱼罐头，把一瓶酒倒在了两个缸子里，说好一人一半，但喝了一会儿，李胧月缸子里的酒就大多就到了李月娥的肚子里。这一喝，李月娥四脚八叉地躺在床上，打嗝，放屁，说胡话，折腾一晚，李胧月不敢睡，怕她出意外，但第二天早上起来，人家没事了，照样该吃吃，该喝喝，把个李胧月气得没话说。第二个元旦，李胧月叫来了侯跃进，三个人变成了两瓶酒，侯跃进倒没啥事，李月娥照样是折腾一晚，第二天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每年一次元旦聚会喝酒，现在想起了三个人都觉得非常亲切。
“咳，以后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只可怜我们胧月，每个寒假和暑假都是一个人过，真难为你了，要不，胧月，你和我去东北吧！你以后一个人可怎么办呢！”李月娥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李胧月眼睛也湿润了：“月娥，没事，我的生命力强，在那里也能活下去，而且会活得很好。”
李月娥拉着胧月的手，看着这个一个亲人也没有的孤儿，心里的酸楚一阵阵涌上来，她怕勾得胧月更伤心，马上转移了话题。
“你看看，我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来找你，怎么就忘了。胧月，你知道不知道，咱们学校有个惯例，每年系里成绩第一名的学生可以留校。我估计你的成绩应该差不多，你注意一下这个事情，最近上点心，好不好！”
事情果然像李月娥说的那样，班主任在一次大会上公开宣布，毕业分配严格按成绩，谁成绩好谁先挑单位，而且还宣布四年总成绩第一名的学生可以留校。
“你们知道，咱们系今年的毕业生一班二班两个班，一共一百二十四人，四年总成绩第一的是谁吗？是李胧月，你们看李胧月同学平时不言不语，默默无闻，那是全身心都投入到学习上了。这叫什么？这叫厚积薄发，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李胧月同学用自己是行动证明，一切皆有可能。”
李月娥激动地鼓起掌来，不少同学也随着李月娥鼓掌，大家都知道这个李胧月，每年在新年联欢晚会上给大家唱两首歌，那个时候李胧月是格外的神采飞扬，魅力无穷，但平时一直很低调，总是默默地看书学习，也不爱说话，也不惹是生非，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世无争，这个时候她通过自己的刻苦学习，得到了这份回报，心里还是为他高兴的。试想，你考个第一名看看，谁能有李胧月那样的恒心呢！吴天、崔娴如、杨娟娟虽然平时和李胧月处得不是很亲近，但还是很真诚地祝贺了她，马悦强挤出几丝笑容，也对李胧月说了句祝贺你。但她的心里已经被嫉妒充满了，那个邪恶的嫉妒心正在聚集着、翻卷着、漫延着，终于突破了心灵的拦洪坝，一泻而下……
六月底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走了。走前，学校给所有的毕业生会了餐，李月娥又喝多了，好多同学喝多了。不管平时相处有什么芥蒂和不和睦，这个时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大家想想，人生当中最宝贵、最黄金的四年就是在一个宿舍、一个组、一个班度过的，以后的一生、一辈子，怕是再没有机会在一起吵、一起闹，一起悲伤、一起快乐了。教学楼、图书馆、宿舍楼、食堂、卫生院、澡堂，这个时候是如此地亲切和难以割舍，每一条林荫小道，每一个石凳，每一棵树，都留着自己的印记，那走过千次万次的台阶，这个时候谁也想再走一次，再走一次……
305宿舍，最先送走了吴天和崔娴如，接着送走了杨娟娟，接着是李月娥。
走的那天，李月娥抱着李胧月哭得眼睛都肿了。李月娥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保重，一定要好好注意身体，一定要好好的。
刚送走李月娥，李胧月就被班主任老师董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李胧月同学，我代表学校通知你，你……你的留校指标被取消了。”
“什么？为什么？”李胧月站了起来，大声地说，这太让她意外了，简直是当头一棒，她脑子“轰”的一声。
“哦，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我只负责通知你。你的派遣证在这里。”
班主任把派遣证递给了李胧月，李胧月一看，派遣证的单位是中阳师范学校。
李胧月把派遣证“啪”地一下拍到了桌子上：“不，不要，必须给我说清楚，这种大庭广众都宣布过的事情，怎么说变就变了。我只想知道，到底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我也给你说不清楚，不过，李胧月同学，你还是先去报到吧！总得先工作吧！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去深究了。”
李胧月的犟劲上来了：“不，我要弄清楚，我一定要弄清楚！我去找系领导。”
李胧月一出门，眼泪“哗”的一下就下来了，她只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自己辛辛苦苦地熬了四年，比任何一个同学下的辛苦都多。别人吃着雪糕，摇着扇子，在树荫下面乘凉的时候，她可是在图书馆或自习室苦学，汗水顺着脖颈流到背后的那种粘涩的感觉似乎还在。寒冬，别人还恋着被窝，享受着温暖时，大大的空旷的教室里就她一个人，搓着手，跺着脚，忍受着孤独在学习。当别的人穿着漂亮的连衣裙飘飘洒洒时，但别人戴着时髦的首饰招摇时，她口袋了仅有的几个钱，也尽够她维持最低的生存需要，还要抠出来买书。说是在北京上大学，但李胧月没有去过故宫，没有游过北海，没有看过颐和园，没有登过长城，唯一的一次去北京城里，还是大一的时候系里组织去看天安门升旗仪式，她这才看到了巍峨耸立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她这才在庄严的***纪念堂看到了***遗容，还和同学们一起参观了历史博物馆和人民大会堂。那一天，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幸福的，她兴奋得彻夜未眠。她尽管十七岁的年龄，受了常人想都想不到的苦难和艰辛，但她凭借自己顽强的意志和不屈的信念走进了重点大学的校门。
她贫穷，但不自卑；她孤单，但不自闭；她一无所有，却想着帮助别人，她孤苦无依，仍善意地对待每一个人。她从自己的经历中，坚信这个世界尽管有阴霾，有疾风暴雨，但仍然笃信人只要不抛弃自己，付出努力，也会赢得彩虹，换得云开雾散。但今天，她确实想不通了。
李胧月躲到厕所里哭了一会儿，心里也有些平静了。唉，不是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吗？弄清楚了再说。她决定先找老支书商量一下，毕竟老支书年龄比较大，有什么事胧月都找他商量的。
老支书听完李胧月的讲述，半天没有说话。其实，他心里大概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侯跃进自从上了大学，也在观察着周围的世界，他和李胧月不一样，李胧月年龄太小，太单纯，又对学习太痴迷，尽管在大学上了四年，除了学习成绩很棒，其实在社会上的生存能力并不见长，其实就是“书呆子”一个。而侯跃进不一样，他的年龄已经让他很自然地感悟和体察到了社会生活的一点一毫的风云变幻，尽管凭他的能力，他不能改变什么，但最关键的一点，是侯跃进学会了顺应形势，他心里铭记一句不知谁说过的话，“如果不能改变风的方向，就改变帆的方向。”他其实已经预感到，作为一个小人物，只有卑微、谦恭地活着，才能等待来机会。李胧月就是太执着了，北京这个地方不是我们这种小人物能活得酣畅的地方，也许回到中阳不是一个坏的选择，所以，他才毫不犹豫地回到中阳，只要接地气，侯跃进觉得还是很踏实的。再说，毕业分配名义上是按成绩，但难道李胧月你就不了解吗？分配单位好的，不就是班里的干部和平日里和老师走得近的那些人吗？不是传言，有一个同学给班主任送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就留在北京了吗？这些，胧月啊！你真的不知道吗？
但侯跃进不能和胧月讲这个，胧月不懂。侯跃进先是安慰了李胧月，然后自己先去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再想办法。
侯跃进没有自己去了解情况，凭他一个小组长，怎么可能了解到真实情况呢？侯跃进拜托了一个和自己关系还不错的老师，这个老师是教逻辑的，当时逻辑课是副课，没有人愿意当课代表，侯跃进主动承担了课代表，老师见他其貌不扬，但老实憨厚，和他也较亲近，关系还不错。但老师打听回来的结果，却是侯跃进没有想到的，不是他猜想的是被人顶替了，而是被人告了状，更荒谬的是，告状的内容匪夷所思，老师迟疑了半天，才说出口，居然是告李胧月和李月娥同性恋。
侯跃进楞了半天，这个消息超出了他接受的范围，那个年代，如果是同性恋，那和通奸是一个概念的，那可是大大地伤风败俗的事情。侯跃进一听这个消息就知道李胧月遭人暗算了，而且暗算她的那个人心肠狠毒，一下子伤到了根上，几乎没有回转的余地。如果要调查的话，李胧月和李月娥整日形影不离，一个清秀苗条，身姿绰约，娇柔动人，一个身材高挑，憨厚壮实，豪放直爽，一阴一阳，一个婉约，一个阳刚，正是两个人性格上的互补才使得她们成了亲密的好朋友。但暗算李胧月的人，正是利用了两个好朋友这个显而易见的特点，放了一把暗箭，而且，箭头上还涂着剧毒。但侯跃进知道，这种事情学校肯定不会调查，学校还要面子呢！再说调查起来，哪里会有什么结果呢？学校只能低调地让李胧月走人，稀里糊涂地让事情过去就是了。
侯跃进把可能暗算李胧月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个人最明显的特征，应该是在暗算李胧月后，得到了什么好处，他一下子就搜索到一个人——马悦。马悦现在还在学校，本来她是分配到北方师范大学附中的，对一个河北小城市来的学生来说，这个就是一个不错的分配结果了。但为什么她还在学校呢？侯跃进知道马悦和班主任关系不错，决定来个投石问路。
“董老师，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来和您告别一下。”侯跃进堆起一脸笑，谦卑地微微哈着腰。
“啊！老支书呀！来，坐，坐。”老支书这个名字看来是深入人心了，连老师都这样叫他，当然也有开玩笑的成分。
“董老师，谢谢您这四年对我们的教育，我会一辈子铭记在心的。”侯跃进的嘴也巧了。
“看你说的，应该的，是我们当老师的本分嘛！”
“董老师，马悦也留校了，您又多了个得力助手啊！”
“是，是，嗯？”班主任的笑凝在了脸上，“哎，你怎么知道马悦留校了？”
“当然是她自己说的呗！”
“这个人……”班主任显然很不满。
侯跃进见目的已达到，就告辞出来了。
侯跃进决定找李胧月彻底谈一谈，劝她回中阳，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李胧月的结局和命运已定，不可更改了。侯跃进还有着一般弱者的智慧，惹不起还躲得起，他一定要说服李胧月会中阳。这次，就当吃了一场哑巴亏吧！
“胧月，我了解了一下情况，原因不是很清楚，但学校已经做了决定，不可能更改了，咱们明天就回中阳吧！”
“不可能，我就是回中阳，我也要搞清楚是什么原因，我就不信了，这世界没有王法了。”
侯跃进心里说：“对了，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没有王法，你有什么办法？”
但嘴上还是劝胧月：“咱们现在不要讲什么王法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回中阳，我们照样可以有前途，有发展，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还就在这棵树上吊死了，我就想知道一个真实的理由，不行吗？”
“胧月，你说对了，还真的不行。有些时候，不知道真相比知道真相要舒服得多。”
侯跃进心里这样想着，但仍说：“胧月，有什么必要呢！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又不可能改变结果，为什么给自己徒添烦恼呢！咱们回去吧！在哪儿不是工作呢！再说，我看我们两个人都不太适合留在北京工作。我觉得我还是适合咱那个黄土高原，也许我们的确只能是属于那个地方的人。不要强求自己，让自己轻松轻松吧！啊！”
“不，我一定要清楚是什么原因。”李胧月头也不回地走了。
侯跃进气得跺着脚，直捶自己的头。李胧月呀，李胧月，你要是我的妹妹，我早就扇你一个大耳光了。真是个书呆子，你读了那么多的书，每次考试都考90多分，有什么用？咱们就是个小人物，小人物就得有小人物的活法，不能和命运抗争，要随遇而安一些。不要那么刚强，该软则软，你不知道，过刚易折吗？你真是个傻瓜，一个超级大傻瓜！就算你知道了真相，难道你会快乐吗？最后，受伤害的还是你，还是你啊！你这个笨蛋！
侯跃进在一阵捶胸顿足之后，决定干点什么。不管能不能改变什么，他也决定试一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