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的童话
第一章爸爸和妈妈
“兰香,快看,我们的小宝宝,看,要睁眼了,兰香,快来看!”
“山子,抱近点,让我看看。啊!真的,你看,宝贝的眼睛在动。”
胧月一点也不想睁眼睛,她只觉得好累、好疲乏,浑身动弹不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记得她像是刚从一个幽深、黑暗、凝滞的的水潭奋力游上来的,厚重的水流压迫着她,使她每动一下胳膊和腿都非常费力。过了好久好久,她似乎看见她上方厚积着的、沉重的水流有了一丝亮光,有好多人在喊:“快了,快了,使劲!使劲!使劲!快了,使劲1”
胧月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她不由得加快了划动。身边的水流包围着她,挤压着她、裹挟着她,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水流融为了一体,在扭动着、翻滚着,向那一丝亮光冲去。她默念着:“胧月,加油!加油!”然后她憋足力气,怒吼一声:“我来了!”
她的怒吼变成了一声响亮的啼哭,她有些惊异。
她的力气用尽了,她太累了,她来不及细想,她要好好歇一歇,然后她沉沉地睡去。
“宝贝,睁眼睛,快睁眼睛。”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轻柔地响起,她只觉得一个粗糙的手指在轻轻触摸她的脸,她不由得狠狠地皱了皱眉。
“山子,不要,宝宝脸那么嫩,那吃得住你的手。”
“好,我不动了。兰香,宝贝为啥不睁眼睛。”
胧月不想睁眼睛,因为她觉得身体好像被绑住了似地。她想动动胳膊,不能动。想动动腿,不能动。她只好大声地喊道:“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她的叫声怎么听起来像是啼哭。
“山子,快叫宋大夫,宝贝怎么哭起来没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不敢把孩子包这么紧,让孩子小胳膊小腿自在些。把你们的胳膊和腿也像这样都包得紧紧的,看你们舒服不舒服?”随着话音,她觉得身体宽松了许多。
胧月抬抬胳膊,嘿,能动,她动动腿,也能动,于是,她放肆地手舞足蹈起来,同时,一阵从心底发出的极开心的笑声滚滚而出,居然化作一声声的笑。
“山子,看宝贝笑了!”
她,李胧月,真的重生了吗?
周围溢满了笑声。她决定睁开眼睛了,她要看看。
一双黑黑的、大大的、亮亮的、柔柔的、湿湿的眼睛,啊,好美丽呀!鼻梁直直的、高高的,好挺拔的鼻梁!皮肤呢,白白的、细细的,几个小雀斑,不要紧,远看就看不清了。啊,还有红晕呢,白里透红嘛!整张脸每个个体都很精致,合起来也比例和谐,美丽精致。看,眼睛弯起来了,更美丽了!这边的脸,好黑呀,不对,是古铜色,对,是现今欧美流行的古铜色,健康、自然、质朴、阳光,眼睛呢,很深邃、很深沉,眉毛是剑眉,对,是剑眉,这道剑眉让整张脸英气了许多,嘴角微微抿着,几丝温柔和几丝刚毅糅在一起,一个男人,一个完美的男人的脸。
她微微一笑,这是我今世的父母,一对完美的父母!胧月觉得很满意。
胧月的嘴角苦痛地抽搐了一下,她的父母,她前世的父母,即使重生的此刻,刻在她心中的烙印也挥之不去。她摇摇头,不想去想他们。但他们的影像还是固执地在她眼前晃。一个身着白底粉色小花上衣,蓝裤子,黑布鞋的窈窕女人,弯弯的丹凤眼,顾盼生姿,巧笑倩兮,扯过那长长的油黑发亮的辫子,胸前一横,红红的小嘴一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为什么,前世妈妈的形象,刻在他心里的总是这个样子。那开心的样子,在她的生活中就那么一次,为什么就铭刻了一生呢!在她七岁时,妈妈就是这个样子:“月儿,妈给你唱个曲儿吧!”那个简陋、寒碜的小屋里就想起了《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腔,婉转流利,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个词“燕语莺声”,妈妈的嗓子真的很好,身段妖娆,小细腰一扭一扭,小小的屋子里,妈妈莲步轻移,如风扶柳,婀娜多姿,胧月自己都看得傻眼了,嘴都合不上了。
“月儿,妈再给你唱个清粼粼的水吧!”胧月清楚地记得,妈妈弯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温柔、一丝向往,妈妈低着头,像是沉入遐想,嘴角翘起,从未有过的幸福的微笑洋溢在脸上,全然忘了给胧月唱曲了。
“妈!”
“妈!想啥呢?”
“啊!月儿,来,妈给你唱。”。
妈妈抿了抿头发,不好意思地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清了清嗓子:
“清粼粼的水哎,
蓝个茵茵的天。
小芹我洗衣裳来到河边。
二黑哥,县里去开英雄会,
他说是今天要回家转;
我前晌也等,
后晌也盼,
站也站不定,……”
“哐!”门被踢开了。一声怒吼:
“你这个****,又放骚气呢!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呀,啊!”
胧月扑到了妈妈怀里,把头埋进了妈妈胸前,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她不看也知道,他的所谓的爸爸那个叫李二皮的人回来了。这个她从没真心想叫爸爸的人,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眼睛小的这半边脸有些扭曲,使他的整个面部看上去有些吓人。他的嘴唇又大又厚,还放肆地外翻着,露出了牙垢重重的黄黑的牙。胧月在妈妈怀里埋着,背后却感受到了一种邪恶的压力,重重地向她袭来,她只能更紧地抱紧了妈妈。
“你回来了。”妈妈的口气很冷淡。妈妈把胧月揽在背后。
爸爸厌恶地瞟了胧月一眼,把一把整钱和零钱扔在了桌子上。
“猪仔全卖了。”
他又把一个纸包扔给了妈妈:
“给你扯了块布。”
妈妈打开了纸包,抖出了一块白底兰色碎花的布。妈妈眼睛一亮,又故作无所谓地收起花布。
“过来!”爸爸朝胧月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麻糖。
胧月慢慢地挪动着脚步,不情愿地走向爸爸。
“来!叫爸爸!”
胧月张了张嘴,做出了“爸爸”的口型,但没有声音。
“月儿!”妈妈口气中有了责备的意思,又有些乞求。
“爸……”胧月终于开了口,声音细细的。
“给!”爸爸把麻糖塞给了胧月。自顾自地从包里掏出了两个纸包和一瓶酒。一个纸包里是十几块豆腐干,一个纸包里是十几片猪头肉,酒是几毛钱一斤的二锅头。爸爸一口酒,一块豆腐干,一口酒,一片猪头肉,“啪嗒、啪嗒”地吃将起来。妈妈给胧月使了个出来的眼色,胧月便跟着妈妈到了外屋。外屋是厨房,屋角有一个木板搭成的不能称为床的床,那是胧月的小床。妈妈给胧月盛了一碗和子饭,轻轻地摸摸她的头:
“月儿,赶紧吃饭。”
胧月冲妈妈笑了笑,这是一种心领神会的笑。胧月从小就知道,爸爸不待见她,爸爸从来没有抱过她,亲过她,从来没有像别的爸爸把孩子架在脖子上到处转悠,更不用说趴在地上给孩子当马骑。爸爸总是离得她远远的,几乎不正眼看她。跟她仅有的交集,就是每次赶集回来,扔给她几块糖、一块麻糖或者是一个烧饼,一个果子,就像扔给小狗一根骨头,这个时候,爸爸才逼着她叫爸爸,像是让小狗摇摇尾巴一样。没有人告诉胧月躲着爸爸,但胧月天生地懂得躲着这个长相凶狠丑陋的爸爸。妈妈是她的保护神,总是护着她,有意识地把胧月和爸爸隔开,像只老母鸡将胧月护在自己的翅膀下面,一旦对胧月有危险,就支楞起翅膀扑去。
深夜,胧月被惊醒了。从她记事起,有好多个深夜她都是这样被惊醒了。每次都是被里屋异样的声音惊醒,有时是妈妈在小声地哭,有时爸爸在低声地吼,有时也有一些厮打的声音,有时像是很响的“啪啪”的声音,有时……胧月不敢想象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第二天,妈妈的嘴角有时红肿着,胳膊和身上有掐的淤青。妈妈从来不说,胧月从来不敢问妈妈。胧月只能更细心地体贴妈妈,多多地帮妈妈做活。胧月七岁时,洗菜、洗碗、洗衣服、扫院子、喂猪、喂鸡,已样样拿手。
“你这个****,你吃我的,喝我的,还养你的小****,你还不让****,不让****。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
爸爸这次不是低声吼了,是在大声地吼,伴随着“啪啪”的声响。胧月似乎感觉到了脸颊上的生疼。她和往常一样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捂住耳朵,但爸爸的怒吼还是强烈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你这个****,是不是还想你的小白脸呢,老子白养活你了,吃我的,喝我的,还不让****。你个贱货,贱货。”又是“啪啪”的声响。
突然,胧月不知从那里来的勇气和胆量。她掀开被子,跳下了地,然后侧转身子,用力撞开了门。只见爸爸光着身子骑在妈妈身上,左右开弓地打着妈妈脸上,嘴里一直骂着、吼着。胧月看不见爸爸的脸,但那张丑陋、凶狠、狰狞的脸就如在眼前。胧月浑身颤抖,全身一下子像被火烧似地,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溢满了全身,她操起地上的尿盆,大吼一声:“你妈的!”向爸爸的后背砸去。
“咣!”
爸爸回头,愕然地盯着胧月,看看碎成几片的尿盆,又看看胧月。像是想不通眼前情景和这个这个瘦瘦的胳膊纤细的七岁的小姑娘有什么关系。突然,他跳下炕,拎起呼呼喘气的胧月,举过头顶,往地上摔去。妈妈一头向爸爸撞去,巨大的撞力使爸爸坐在了地上。妈妈上身的背心已被撕烂,光着下身,一把搂过胧月,向门口推去:
“月儿,快,去找姥姥,快走!不要回来!再不要回来!”
当光着脚,只穿背心裤衩的胧月被姥姥紧紧地包在被子里搂在怀里后,胧月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再一次见到妈妈,就是两年后,妈妈已是冰凉地躺在门板上。。
两年后,胧月九岁,小学二年级。县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县文工团去各公社支农演出,一天晚上下大雨,山陡路滑,文工团坐的大卡车冲下了路基,栽倒在山坡上,卡车上的人日三死九伤。死的人中就有文工团的台柱子,人称“小电灯”的杨天奇。杨天奇的那亮如灯泡、勾魂摄魄的大眼睛,不知迷倒了整个县二十多个公社的多少小媳妇和大姑娘。只要文工团下到那个公社去演出,临近的七村八乡的小媳妇、大姑娘,都穿上过年过节时才穿的新衣裳,把头发抿了又抿,辫子编了又编,浑身收拾得熨熨帖帖,光光亮亮,三五成群,拉扯着,扭捏着,早早就来到公社的大场院里。“小电灯”的节目一般都是压轴的,小媳妇、大姑娘眼睛亮亮地等着“小电灯”出场。“小电灯”的第一个节目一般是《红灯记》李玉和的《临行喝妈一杯酒》。过门一响,“小电灯”出场先是一个亮相,眼睛往全场一扫,眼睛“唰唰”地向各个角落放一通电。每个小媳妇和大姑娘心都“砰砰”直跳,都觉得“小电灯”的眼睛是盯着自己的,脸那个红呀!一曲完了,大家使劲鼓掌。接着就是电影《青松岭》的插曲:
“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吔
叭叭地响哎
哎咳依呀
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
哎哎咳哟
劈开那个重重雾哇
闯过那个道道梁哎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咳依呀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呀
要问大车哪里去吔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
哎哟喂哎哟喂
哎哟喂哎哟喂
哎咳哟喂哎咳哟喂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哎咳哟……
“小电灯”在台上忘情地唱,小媳妇和大姑娘在台下尽情地想象。大家私下都在传,说“小电灯”的丈人是县里的一个什么头头,可老婆长得可有点丑,不是,是太丑了,像个母夜叉。我要是“小电灯”的老婆,哼,我可要把“小电灯”伺候得像个皇上似地。你听说没有,“小电灯”在公社宣传队的时候,可是有个相好的,两个人爱得可是死去活来,都要谈婚论嫁了。那又怎么样?不是分开了吗?谁让她没福气呢,你们可不要不相信,说不定“小电灯”那天会看上我呢!我可等着呢,到时候可不要嫉妒我,哼!你这个不要脸的,“小电灯”怎么会看上你呢?看你,你是脸白呢,还是腰细呢,还是奶大呢。你可别说,“小电灯”的那个相好可是脸白白的,腰细细的,嘴小小的,可俊俏呢,还有,奶可大呢,屁股那可是……,看你的这扁屁股,哈哈……。你个不要脸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小电灯”的死,着实让大家忧郁了好一阵子,叹气的,掉泪的,甚至嚎哭的。后悔的那个悔呀,哪怕让我和“小电灯”好上一回也行呀,不行的话,我就和“小电灯”做一天夫妻也行啊!老天啊!老天不长眼啊!过了这阵子,大家过了那个劲,也就该干啥干啥了。但是,“小电灯”的死,却要了静姝的命。静姝是妈妈的名字,这个好听的名字是姥姥给取的,当时,胧月并不知道什么含义。上了高中后,胧月知道了“静女其姝”这句诗后,知道妈妈名字的美丽和雅致,不知道姥姥给妈妈起名字的时候,是不是只是寄予了姥姥美好的愿望,却没有预料到妈妈的际遇并不美好,甚至是凄惨了。多少年以后,胧月深切地体会到了姥姥给自己起的“胧月”名字中隐含着“胧”之意,的确,她这个被笼罩、遮蔽的月,也预示着胧月的一生如此黯淡和凄冷吗?
妈妈的死,是日后姥姥告诉胧月的。
“小电灯”死后,静姝连着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奄奄一息。这三天,二皮骂骂咧咧,敲锅敲盆地发泄着不满。第四天,二皮终于忍不住了,把静姝从床上提溜了起来:
“饭也不做,猪也不喂,鸡也不喂,想让我伺候你呀!”
“……”
“你想死就去外头死,不要在家里挺尸,还得我给你收尸,啊!”
“……”
“你的老相好已经死了,你个贱货,想也白想。”
静姝突然站了起来,向门口冲去。
二皮一把拽过了静姝,往床上扔去。
“不要抓我,你这个恶心的东西!”静姝一脸的不屑和鄙视,牙咬得紧紧的。
这句话显然激怒了二皮:“我恶心?我恶心?你不恶心?你不恶心,你偷汉子,你生野种。没人要的贱货,****,要不是我娶了你,看谁要你?”
静姝满眼通红,简直要冒出火来,她直直地指着二皮,嘶哑着嗓子,冲二皮吼道:“你就是小人,一个见不得人的小人。你跟踪我们,偷看我们。我要不是为了天奇,我会嫁给你?嫁给你这个丑东西,臭东西,我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还说,你的相好攀上高枝了,不要你了,人家看上公社书记的千金了。人家鸡呀狗呀的跟着上天了,人家到县上了。人家不要你了,还有脸说?”
“你这个小人,是你告发我们的,你就是个卑鄙下流的小人。我嫁给你,就不如当时就死了痛快。每天我看见你就恶心。你知道我为什么忍着、憋着、苦着,你以为我怕你,我是为了我的月儿,天奇的月儿。我一看见你就想吐,你只要趴在我身上,我就想杀了你。你知道吗?我心里不知把你杀了几千次、几万次了。你还不如个太监,白长着个没用的东西,就知道欺负我,折磨我。反正天奇已经死了,我今天就杀死你,杀死你。”
静姝满脸狰狞绝望地扑向二皮,可不知道二皮手上什么时候多了把锄头。“咚”的一声,静姝倒下了,脑袋上汩汩地流了一地血。
二皮呆了。
二皮因故意杀人罪被判了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