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里的月亮逐渐地升了起来，苍黄地照在红艳艳的彼岸花海，青光乱窜。一切都是虚飘飘的样子，天空像是一个玻璃罩子笼罩在大地上，所有的声音飞出去，碰到罩壁，又被反弹回来。
“我在下面过得很拮据，要不是在一家餐馆里做杂工，恐怕都得露宿街头了。”鹏坤一个劲地摇头。
小敏咬了咬嘴唇，“家里在你死的当天和头七烧了很多纸钱下来啊！难道哥哥没有收到吗？”
鹏坤道：“收到了，可是，那些纸钱在下面根本就不值钱。你知道吗？下面吃一餐果腹的饭都得论多少万亿来算。所以，那些钱根本抵不了什么事的！”
他把双手捺在小敏的肩膀上，小敏比他矮一个头，就这么仰起下巴来看着鹏坤。“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办，需要很多的钱。至于这是一件什么事，因为时间的关系，有机会我再和你解释清楚。你一定照我说的去办，而且明天天一亮就去做，千万千万不能忘记了！”
小敏道：“哥哥说吧！”
鹏坤虚着眼问道：“你能凑多少钱？”
小敏想了一想，“我储蓄罐里有大概三百块硬币，银行卡里还有四五百吧！”
鹏坤道：“嗯，你把储蓄罐里的银行卡里的全部带在身上，到丧葬行去，不要买那种多少钱一斤的纸钱，连印着冥都银行的大钞也不要。全部买成金条、金元宝，还有那种纸扎的汽车、钻石项链、别墅。买到了马上烧给我，随便在哪里烧都可以，只要你一面烧一面喊我的名字。”
小敏点了点头道：“是不是把我的钱全部买完？”
鹏坤决然道：“买完，一定要买完。买完之后，你再去问爸妈要，第二天再买。不过记得不要说我给你托梦要钱的事，万一他们不信你，以为你是收了刺激就不好了。我不想让他们再伤心了。”鹏坤把脸看着旁边，不敢再直視小敏的眼睛，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惭愧，很无用，连死了都还要牺牲妹妹给自己凑钱。
小敏点头道：“那我不说，我就说学校里要补习费，再有我想买一个新手机。这几次我试考的综合成绩在班上都是前三名，爸妈会答应我的。”
鹏坤鼻子又发起酸来，突然问道：“对了，我死了之后要怎么赔偿？”
小敏道：“说是赔35万，不过死伤的家属有很多还不同意这个数字，还在走法律程序进一步商榷中。”
鹏坤鼻子酸溜溜的，哽咽道：“嗯，小敏。不管赔多少钱，记得一定要多扶持一下外婆。我现在不在身边了，你要经常去陪陪她，外婆一个人很孤单的。”默了一下，“还有，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好好工作，好好照顾爸妈，我．．．．．．”他想不出这个话该怎么说下去了，“我们这辈子做兄妹的时间太短，希望某一世有机会，我们再做一家人．．．．．．”他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小敏突然地哭了起来，什么也不说，一个劲地喊着：“哥哥，哥哥，．．．．．．”然而那声音却越发虚无起来，鹏坤似乎是冲着她笑了笑，那脸一下就变得漫漶起来，简直看不清。
“哥哥，哥哥。”还在喊着，突然一下惊醒。脚猛然踢了一个空，身上盖的凉被一下子也被踢到床下去了。
张开眼发现原来是睡在家里，伸手一摸，后背汗涔涔地湿了一大片，黏着头发，一丝丝地贴在脖子上。
她翻身起来，穿上校服，去厕所接了一脸盆的水回房，放在洗脸架上，绞了一把毛巾在脸上擦着，嘴里却重复道：“刚才的梦是哥哥给我托来的．．．．．．”
她挂上毛巾，又拿手一捧捧地掬起水来往脸上浇，水珠聚集在下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小敏起来了啊！吃早饭了！”外婆旋开挂在她房门上的纱窗帘子走进来，一缕早晨的阳光照进来，刺得睁不开眼。
外婆这一向每天早上都过来给他们做早饭。
小敏结果外婆手里端着的碗，看了看她，嗫嚅道：“外婆．．．．．．你身上有没有钱啊？”
外婆道：“有啊。”
小敏抬起眼低低地道：“可以给我吗？”顿了一顿，“可以不要问我用来做什么吗？”
外婆慢慢把手伸进马甲的内兜，拿出一个自己拿广告单折的纸钱袋，从里面零零星星掏出一张一百，几张五十和好些十块和二十的钞票来放在桌上，“外婆知道你不是乱用钱的孩子，拿去吧！”
小敏抓起钱揣在口袋里，外婆笑笑走了出去，她把筷子撂下，从抽屉里拿出银行卡来，又踮着脚尖取下衣柜上的陶罐。这只陶罐还是她十岁生日时鹏坤送她的生日礼物。
“我上学了。”她背着书包从客厅跑过，很快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才六点钟啊？”爸爸吴大明坐在餐桌前，手里捏着筷子说道。却只听见楼梯间一阵零乱的脚步声。
“唉！就快面临高考，孩子最近学习任务又重了。”外婆说道，然后又自言自语地道：“熬过这一段等上了大学就好了。”
小敏趁离早自习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跑到菜市旁边丧葬行去。
“老板，有上坟用的金元宝什么的吗？”小敏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老板刚把卷帘门推开一般，赤着个膀子，捡了两盒“金元宝”放在床板搭的摊子上，“同学，你看这个可以不？”
小敏拿起来看了看，道：“可以，还有吗？”
老板笑吟吟地道：“有啊，同学你要多少嘛？”
小敏道：“你有多少？”
老板一转身，“你等等，我给你找找看。”说话便弓着身子在堆货的架子那里一阵乱翻。找了好一阵，又拿了十几盒过来摆在那儿，“拢共还有十二盒。”
小敏一面随手扯下他挂在墙壁的黑色塑料袋开始装这些东西，一面又道：“还有别的什么吗？”
那个老板正帮她往口袋里装着，又回头走到架子旁，“同学，这里还有纸人、纸西装、纸汽车．．．．．．哦，对了，对了，还有iPhone9s哩！”
小敏道：“纸汽车还有多少，我全要了！还有没有金条之类的，我也要了！”
这一声，那老板脸上立即浮现出一种近似于献媚的笑容来。
太阳淡淡的黄色软塌塌地照在人脸上，有一种懒懒地睡意，早上起来买菜的大妈们也开始多起来。
小敏把满满的两只塑料袋扛在肩上，飞快地往家附近一座废弃的工厂跑。
那个厂子以前是生产化工原料的国营单位，后来因为说污染太大，就给搬迁到别处去了。报废的这些建筑在这里好多年都没有人管理。
小敏找了厂里一堵断墙，把书包和塑料袋都放下。那是最老式的那种红砖墙，污迹斑斑，被推到了一半，暗红色砖头乱堆在地上。
小敏捡了几块砖，蹲在地上，四四方方地把它堆砌了起来，把书包里藏好的打火机摸了出来，又拿了一个空白作业本，撕碎了放在砖头中间点燃。
她一口气把两口袋的金条、元宝和纸车都烧了，因为怕引起火灾，又不敢去拨那火，所以一直等到一点儿火星也看不见才离开。
她急匆匆地往学校赶，看着表，“哎呀，还有五分钟就开始自习了！”尽管如此紧赶慢赶，依旧还是错过了上课铃。
幸而今天老师并没有来利用这个时间讲题，小敏坐在教室里仍旧不能安心，四下静悄悄地，只听到无数只笔尖在纸上摩擦着沙沙沙的声音。
她把英文课本摆在桌上，随意地翻开一页，眼睛装作在复习的样子，嘴里却一直在小声念叨着，“哥，你要的东西我都给你烧来了，晚上我再设法问爸妈要一点，明天接着给你烧下来。”
刮起一阵风，把教室里那墨绿色的窗帘掀起来老高。隔壁的老师在讲课，衣领上别着一枚话筒，每一个音落到上面，都拖出一个扑扑的尾巴，让人听着心里很烦。小敏把一只肘放在课桌上，手撑着脑袋，偏着看向窗外的一幢幢高楼，她心里想着：哥哥这会儿收到我烧下去的东西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