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血色世界泛起微澜。
汤九的脚步早已停下，由他的双脚引起的涟漪也因为没有后继而逐渐平复。但血色空间之中，更多的涟漪逐渐荡漾起来。涟漪并不仅仅只是在水平面一般的地面上，而是充斥在血色的地面与同样血色的天空中。
汤九抬起右手，见到自己的手掌就好像是伸进了河水里，随着河水的荡漾，手掌也摇曳起来，时而弯曲，时而笔直，如梦似幻。他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不适，越来越剧烈的波动仅仅是让他的视线不再清晰，身体和意识却都没有感觉到异常。
他试图抬起右脚，却发现有些吃力，透过扭曲的空间，能看到稍微抬起的脚和犹如强力胶水一般粘在脚上的血丝。这些血丝很奇怪，一丝丝的似乎有着独立的生命，它们紧紧地粘在汤九的脚上，唯一的意图也只是固定住他，不让他再次移动。
汤九并没有从血丝上感觉到丝毫的恶意，血丝给他的感觉只是一种倦鸟归林般的喜悦。这感觉很奇怪，很不安，毕竟看着是如此怪异，甚至是狰狞的血丝和同样诡异的血色空间，无论表现得再怎么友好也不能让他感到和自家温暖的床褥一样舒适。
一声惨叫仿佛印证了汤九不祥的预感。
他回头看去，发出惨叫的赤松子此刻满脸惊恐，哪里还有半分飘逸出尘。
一层血色就好像有生命一般，从赤松子盘膝而坐的下半身攀沿而上。血色并不是如水面一般蔓延而上的，透过有如被高温蒸发后的水蒸气一般的空间，汤九清晰地看到那一丝丝的血丝好像无数长条状的虫子，蠕动着，争先恐后地向着赤松子身上爬去。这些血丝有速度较快的，也有相对较慢的，但所有的血丝都像是收到了决死冲锋命令的勇士，一往无前的气势彻底震惊了汤九，更是吓坏了天神赤松子。
汤九不了解这些血丝到底会对赤松子做出些什么事来，但赤松子显然是对囚禁自己牢房很是熟悉，对这些逐渐将自己淹没的血丝也算得上知根知底，所以他越发恐惧了。
“速速助吾脱困，速速助吾脱困！”赤松子文绉绉地对着汤九狂吼道，却是压根没有发现汤九此刻也算得上是自身难保了。
汤九没有理会依然自我感觉良好的赤松子，他警惕地看着自己脚上和赤松子那边一模一样的血丝，却发现这血丝并没有向上缠绕吞噬自己的意思，只是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脚脖子上，静止不动宛若死物。
血丝本就是死物，只是赤松子身上不断蠕动的血丝让人有了一种生命的感觉。
赤松子幽蓝的眼眸中惊恐越盛，他似乎终于想起了汤九之前让他自己出来的时候，那种轻轻的，但是无比肯定的语气，于是他愤怒了。
“你怎么敢？！”也不知道是无尽的惊恐把赤松子的智力降到了一个低于水准之下的地步，还是他在被囚禁之前的生活确实是有如神仙般高高在上，在这种有求于人的时候，知道汤九无意搭救，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哀求而是愤怒。
“？！”
“吾乃天神，天神赤松子！”
很好，特意强调自己高贵身份，这般天生贵胄着实难以理解小人物的小小心思。
汤九竖起一根国际通用的中指表达了对赤松子的鄙视，同时否定了赤松子自称的高贵出身。
“傻帽。”
赤松子不知道中指加傻帽所蕴含的庞大信息量，他恶狠狠地盯着汤九，不停地念叨着“你怎么敢”，“吾乃天神”之类的无畏或者说无谓语句，直到逐渐攀过他的双腿，爬过他的腰腹的血丝凶狠地扑向他的心脏，才想起了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恐惧。
对这宛若活物的血丝的恐惧，对把他困在这方寸之地无数年的存在的恐惧，以及对那个存在所代表的整个族群的恐惧。
无尽的恐惧一瞬间凿穿了他和他的族人无数年来，以奴役这个族群而得来的高贵，让他想起了更加遥远年代。在那个被称为神夜的无数宇纪里，他的族群和对方一样是奴隶主与奴隶的关系，只是两者的身份对调了。
一个老套的农奴翻身做主人的故事。
然后他想了起来，汤九是那个族群的后裔，身上同样流着曾经身为主人的血液。现在似乎又是一个轮回了，翻身做主人的奴隶似乎得要再次回到自己卑躬屈漆的位子上了。
血丝停留在赤松子胸腹间隔膜的位置，似乎也感觉到了赤松子剧烈的情绪波动里透着的高贵和低下，饶有兴趣的给了他时间，让他做出选择，虽然无论赤松子的选择是什么，他都逃不了被定下的命运。
高贵的血色给了高贵天神一个明悟和忏悔的机会，好像猫吃老鼠之前的戏谑。
赤松子脸上恐惧谦卑和高贵骄傲相互交杂，低头求饶和仰头战死在他心中反复交替。可以看得出，在高贵着死和卑贱地活之间，赤松子难以抉择。
传承自无数前辈的悲惨记忆让他了解奴隶生活的悲惨至极，而无数年来身为主人，生杀予夺的记忆依然让他深深迷醉，但此刻，前者意味着存活，后者意味着死亡，卑贱和高贵在死亡面前变得无足轻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勇气和觉悟。
赤松子如变脸般闪烁着谄笑和怒火，卑微和高傲在他非人的灵识中反复交替，如此高速度的思考甚至让他的大脑都有种被蒸发的感觉。
人在生死一瞬间往往能认清自我，超脱自我，放下许多事，同时拾起许多碎了满地的东西。所谓顿悟，所谓朝凡而暮道，不外如是。
赤松子不是人，却也难超出此理。
宛如回放电影一般在脑海中重温了一遍农奴翻身的奋斗史和当家做主人的无数纪元，留在他念头里的不再是奴隶的悲哀和主人的高贵。在无数一脉相承的记忆中，他发现最值得自己留恋的只是无数代人为了改变自己族群永生永世为奴为婢的身份，为了翻身做主人而抛头颅洒热血的记忆，那份不屈的斗志和热血。
“吾乃天神！”赤松子再次说道。
如同前头一般无二的话语却让汤九听出了别的味道，少了的是那股子高高在上的恶心臭味，多出来的却是如真正仙神般的淡然与无惧。
“吾乃天神赤松子！”
赤松子无比的肃穆，不再像之前自命不凡的无知，倒像是一个即将殉道的志士，一股血性即便是这诡异无比的世界也难以掩盖。
“吾之族人啊。”赤松子身上泛起了淡淡的蓝色光辉，不像他身体透着阴暗的幽蓝，反倒像是最纯洁的雨水，蓝的纯净，蓝得明亮。
血丝在蓝光泛起的一刹那疯狂地涌动，赤松子的反应显然超出了血丝的想象，它们不再旁观，试图在赤松子做出更加出乎意料的举动之前将他彻底吞噬。老猫戏鼠，谁也不想被将死的老鼠咬上一口。
然而赤松子爆发的蓝光源自本源，即便无数年的囚禁已经让他弹尽粮绝，这燃烧本源散发出来的刹那芳华也是璀璨夺目的。
血丝一时间竟然没能奈何得了赤松子。似乎察觉到赤松子将要做出的某些行动是超乎预料的，头顶的弓号也不再让血丝孤军奋战，绷紧的弓弦陡然松开，血色弓箭直直地射向赤松子的头顶。
蓝光并没有能够阻挡这致命一箭，似乎稍稍阻挡疯狂的血丝已经是它的全部能力了。血红的一箭就像是一道虚影，刹那间消失在赤松子的天灵盖上，却没有留下哪怕最微小的一个伤口。
赤松子突兀地喷出一口同样幽蓝的鲜血，神色顿时萎靡下来。
然而他似乎真的看破了生死，丝毫不理会头顶再次拉成满月，以及随时都能再次射下来的血箭，双手不断地捏动着一个个法印，引动着一片片蓝光形成了一个个意义莫名的文字。
他硬抗了九箭，凝聚成了九个各不相同的文字。在第九个文字形成的时候，赤松子已经身中九箭，几乎每凝聚成一个蓝色的文字，他就会吐出一口鲜血。
九个文字并不是汤九所熟悉的方块字，似乎是赤松子所属族群独特的文化，有着某种神奇的作用，它们从上到下竖直地悬浮在赤松子身前，蓝色的光芒一吐一吐间，竟让人有一种生命的感觉。
九个文字和这血色的世界很不对付，一丝丝血色在文字的蓝光范围之内变得暗淡，扭曲，最终转化成吞噬一切的黑色，而赤松子的声音从这点点黑色中传出。
这是遗言，前一刻赤松子最后的话语通过那一闪即逝的黑色，传出了这血色空间，传向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下一刻血箭和血丝的通力合作就彻底瓦解了他的抵抗，他的身影一瞬间消失，只留下一个不断蠕动变小的血茧。
“吾之族人啊，最后的时刻到了，高贵还是卑贱，都在这一个纪元了。”
……
在一片荒凉和雷霆的世界，仿佛万古不变的茅草屋和雷霆海中，盘膝而坐的玄色长袍老者陡然一动，双眼睁开，露出一抹笑意，挺立在雷海中，张开双手似乎要环抱世界。
他很高兴，甚至激动得难以自已，说道：“你感觉到了吗？这股让人激动的气息有多少个宇纪没有出现了？”
“轰！”
回答他的是小屋内被囚禁的玉帝张百忍疯狂的轰击。
“看这股气息，原来是老朋友赤松子啊。”
被称为太鸿的老者笑盈盈地分析着，丝毫没有被茅屋的晃动所惊扰。
“赤松子被圣皇单独囚禁，想来现在是个什么结果你应该是知道的了。”
茅草小屋中的玉帝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是想起了恐怖的圣皇，还是想起了有死无生的赤松子，他没有再攻击茅草小屋，安安静静的似乎是在为赤松子送行。
“赤松子死得其所，他的继任者将会继承赤松子的名号，吾族乃天地之子，注定将君临天地间！”
玉帝张百忍依旧风轻云淡，族人的死亡只能给他带来一瞬的痛苦，毕竟死亡对于整个族群来说并不是大事，用不了几年，继承赤松子神名的新天神就会诞生，只要天地还在，天神族的香火就永不会断绝。
“太鸿。”张百忍说道：“你知道这并没有意义，天神不死不灭，你知道的。”
赤松子用生命展示给族人的高贵和卑贱似乎并没有被玉帝了解，高贵者仍旧高贵，卑贱者依旧认为自己也是高贵的，甚至是更加高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