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夕阳西下时。
阳光下的一切依旧喧嚣着，空中唧唧咋咋返巢的飞鸟，山林中蠢蠢欲动的夜行走兽，以及山脚下叮叮当当忙活着晚饭的村子。
这是一个原始的村庄，从家家户户门外放着的弓箭，刀具可见，偏僻的小村庄和大多依山而居的人们并无二致，靠山吃山，狩猎为生。
西下的太阳越发通红，散发的光芒早就没了灼热的感觉，在橘黄的阳光照耀下，村子里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不时有小孩欢快的笑声传来，村子一派安宁，美好。
突然，村口传来一阵吼出来的歌声：“大河向东流哇……”
九娃子的破嗓子！
呼啦啦，家家户户都有人奔出，往村头汇聚过去。
“回来了，进山的男人们回来喽！”
村子里的男人都很强壮，成年后的他们主职工作就是猎手。小山村数百年不变的传统，男人进山打猎，女人守家教子。
进山打猎一是为了获取肉食，让家里的小崽子能长得更加强壮；二来，这猎取的飞鸟走兽还能跟商队换些食盐，更为重要的是更锋利，更坚硬的武器；这第三，村子后头的莽莽号山之中，宝物可是不少，前不久隔壁齐家村可不就是得了块了不得的灵石，改日献给关城关氏，可着实能换回许多吃食。
离村子不远处，近二十个身着丝绸华服，背挎弓箭，手提环首长刀的男人陆续走出山林。打头的正是大汉虎叔，汤九兄弟俩自然也在其中。阳光映在男人们脸上，映在他们背着的一只只或大或小的野兽上，一股彪悍但怪异的气势迎面扑来。
看他们身上穿着的华美服饰，看村口前来迎接的族人们身上同样精致的服饰，再看看这一队爵士一般的男人肩头扛着的一头到两头不等的奇异猛兽，以及小山村简陋的屋舍，这算什么？一群住在平民区的富豪？野蛮人的贵族？剧烈的视觉冲突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村口的人们可没有这般想法，理所当然的事，费什么心思？倒不如关心关心这些肉食去。
大丰收了。
男人们在村口受到了热烈地欢迎，留守的妇人们兴高采烈地迎接着自己的丈夫，孩子。大人高声谈笑，小孩子欢呼雀跃。
汤九站的极后，他身子较之动不动就两米出头的族人本就娇小，刻意往人群后头躲去，一时间倒也没人注意。瞄了瞄正忙活着处理猎物的汤三，他缩了缩脖子，恨不得再矮上几公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就要从旁混进村去。
该死，为什么村子就这么一个入口！
“汤九！给老娘站住！”一声怒喝骤然响彻，汤九手脚僵硬，额上一滴汗水不自觉地流出。
却见从一妇人从人群跑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揪住汤九耳朵。这妇人身子微微发福，头上挽了个精致发髻，一身华服精美异常，袖口里的大红花娇艳欲滴。然而妇人的手，却是粗糙的，此刻扭着汤九的耳朵更显威力十足。
“阿娘，阿娘，疼，疼啊阿娘！”汤九熟门熟路，连声讨饶。这妇人正是汤九兄弟的母亲。
“小兔崽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不留神又跟着进山了，看我不收拾了你！”汤母不依不挠，一副吃人的架势。
村子里的大人们赶紧过来劝解。
“他二婶，别下狠手，收拾收拾就得了。”
“他二婶，九娃子都囫囵着回来了，你就别打了，关几天就算啦。”
……
汤九一阵阵直翻白眼，这群混蛋，先前说好的救人于水火之中呢？
“咱说好的，虎叔，你可不能这么落井下石啊！”
“七叔，我可一路帮你背着那头蛮猪回来了！”
……
“你们这群食言而肥的混蛋，等着瞧！”
话是狠话，可惜人实在不是狠人。刚过十五，还未行束发礼的汤九看起来眉清目秀，一点都不像汤三那般虎背熊腰，说起话来似乎还有一股奶声奶气的味道。
“这小崽子！”汤九这一跳脚撂狠话还是起了作用，一直绷着脸的汤母不禁笑了：“回家再收拾你。”
“哈。”村口的欢乐更盛几分。
笑闹之间，从村口挤出来一个扎着俩羊角辫的小女孩，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小女孩一蹦一跳来到汤九跟前，眸子无瑕，模样天真，羡煞旁人。她歪着脑袋看着汤三，半晌，又转头看向汤九，手指一伸，指着他说道：“哥哥欺负我。”
汤九脸色大变，也顾不得汤母，猛地跨出一步，双手笔直地伸出，就要去搂这小女孩。汤三，一脸冷酷的汤三，颇有威严的汤三，挺胸抬头，双手背在身后的汤三，一见着这小女孩，也是一惊，眼中首次出现一丝慌乱，一闪身，出现在小女孩身旁。
“哇！”
显然，汤九没有搂住小女孩，汤三也没来得及做什么，前一刻还在甜甜笑着的小女孩，下一刻却鼻子一皱，大声哭将出来。
村头一静。族人们看着汤九一边喊着“小姑奶奶”，一边鞠躬做鬼脸企图逗笑小女孩，看着汤三毫无形象地蹲在一旁，双手在半空尴尬地伸出，收回，一时不知该是去擦眼泪，还是把小女孩搂进怀里。
小女孩也不闹，只是闭着眼睛，拽着拳头，半仰着头，一个劲儿地哭。
“噗嗤。”
也不只是谁先笑出声来，转眼间大家放声大笑。
汤九家里四口人，汤母，汤三和汤九兄弟，汤父早逝，遗腹子就是这小女孩儿。女孩儿恰恰十岁，尚未及笄，也没得名字，平日里就三丫头三丫头的叫着，可是汤九一家的掌上明珠，宠得不行。这不，就因为汤九偷偷溜进山，没带着她，立马就是一场倾盆大雨。
夕阳西下，在橘黄色的阳光中，众人的笑容，小女孩痛哭出来的鼻涕，汤家兄弟俩的苦瓜脸，这一幕幕仿佛都定了格，这般安静，这般祥和。
……
夜很快就来了。
汤家村的夜很安静。也就只有混混沌沌的蟋蟀和夜蝉胆敢在这可怖的村子里放肆喧闹。方圆数百里山林是这个不到三十户人家小山村的猎场，平日里没有什么猛兽胆敢乘着月色踏雷池半步，村口的累累白骨足够让它们远离这平静的小山村。
但凡灵智稍开，自能趋利避祸。村子外围那几道冲天的强大血气，以及村子里一道道的危险气息可不是蹒跚学步的小羊羔。更何况村子里此刻传出来的，足足传出好几里地的笑声是那么的恐怖。
“哼！”
汤母神情不悦，抬头看向村子隔壁，吃着饭呢，这震耳欲聋的笑声可真不怎么讨喜。
饭桌上，一直小心翼翼的汤九见着汤母眉头一皱，暗赞一声天赐良机，果断一拍桌子，挺身而出，拉长了脖子朝着隔壁怒吼道：“虎叔，深更半夜鬼吼什么？还让不让人愉快地吃饭了？！”
很显然，这住在隔壁，大半夜里还大笑不已的，正是那大汉虎叔。
“砰！”极重礼数的汤三听得弟弟如此一吼，脸上一冷，筷子往桌上一拍，怒喝到：“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汤九一怂，乖乖端起饭碗，弯腰低头扒饭。
“啪！”
却是小女孩有样学样，一拍筷子，眉毛一扭，嘴一撅，仰头就喊道：“还让不让人愉快地吃饭了？！”
汤三眼里闪过一丝无奈，拿筷头轻轻敲了敲她头，宠溺地说道：“胡闹。”
汤九扒着饭，眉开眼笑，看了看汤三，又看向三丫头，变戏法般摸出来一颗狼牙磨制的吊坠，递了过去。
“给，这可是哥哥我辛辛苦苦逮着一匹狼崽子，拔了它最美的牙，才磨出来的。”
狼牙吊坠用一根丝带串着，编织得很是精美，汤九拢了拢三丫头的发丝，给绑到了额头上。
“呀！”
小丫头欢喜地摸了摸温热的狼牙，一下跳起，搂着汤九脖子，“啵”地亲了一口。
“哼。”汤三一见着弟妹没规没距，筷子又是一放，正待训斥汤九，却见汤母摆了摆手，只能无奈放下。
汤九笑的很贼。俗话说的好，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大哥你威严如父，岂不是被这小棉袄克得妥妥的？
隔壁荷尔蒙过剩的虎叔灰溜溜一句“老子以德服人”结束了他放肆的大笑，一顿饭就在汤九的贼笑和小丫头的欢声笑语中过去。
饭后，汤三背着双手，踱到前方院子里，汤九拉耸着脑袋，一脚轻一脚重地跟着。院子很大，而且很空，这里是汤九兄弟俩的演武场。除了晨间在村头河滩上接受村子里长辈的教导，两人夜里就在这儿学礼习武。
号山汤氏和大周所有的氏族一般，有着自己的传承香火，礼制和修行法代代相传。学礼以修心，习武以强身，内治家以礼，外御敌以力。礼制繁多细致，祭祀先祖之牺牲，衣冠长靴之穿戴都在其中；修行法却是至简，一部法决，两个字，杀神，名字的由来早已没人记得，只隐约记得其中浅意，神怪？杀之。
胆敢号称杀神的修行法，初一听来确实霸气侧漏，实则平平无奇，九州流传的低阶修行法哪个不是号称屠神，镇天的。
杀神决极简单，说穿了，其实也就是九州大地上人尽皆知的初决。
修行之始为九重初生。
所谓初生，也就是初初诞生，说白了，只要你是个人，或者说是轩辕氏族人，生下来，就有初生之力，可称为初生一重。九岁就学，即便是最蠢笨的人，也能在二十及冠之前达至初生九重。
而初决，就是这十多年间的修行法。可以说极重要，因为众人皆修习，也可以说毫无价值，也是因为众人皆能修习。
物以稀为贵，屡见不鲜的自然就平凡了。
修行法最重要，最宝贵的，是能让人元力液化，进阶初元的法决，初决只到九重，却是没有这法门的。
号山汤氏的杀神决就是这么一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法决。据说杀神决也有高深法门，可惜却是留存汤氏本宗，而汤氏本宗可是在遥远西北方，梁州最强大的蜀国之中，隔天之远，可望而不可及。
当然，没有高深的修行法，并不意味着号山汤氏就没了初元阶的高手。大汉虎叔便是一个活生生的初元阶。没有高深修行法，自然有最愚蠢，耗费时间最长久的土方子。
让大量的元力涌入相对较小的经脉，靠着经脉的强韧强行压缩。
这是一种被动的，循序渐进的，无比痛苦的过程。需要日复一日，将元力往越来越小的经脉内运转，使得元力越来越接近液态，终有一日会液化成就初元。当然，一旦这个过程中某个环节的经脉强韧度不够，元力撑爆经脉，直冲肺腑，人自然也就废了。
这法子是有效实在的，更是充满危险和痛苦的。但唯一的选择，自然就是最好的选择。不是没有更好的修行法，但号山汤氏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存钱去换，更别说去偷，去抢了。
汤九对此一直很是疑惑，真有这么纯洁到蠢笨的一大家子？
他盘坐着，无比纠结地看着汤三痛苦到抽搐的脸，再次坚定了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目标，给村子弄个进阶之法回来。所谓弄，可以买，也可以偷，还可以抢。
汤九兄弟都是天赋异凛的。
汤三早在五年前束发成童时就已经是初生九重的小高手了，五年过去，初生巅峰的汤三元力一日日凝练，已经有了液化的迹象。
而汤九，他的异凛在于无论他怎么修炼，体内的元力始终无法突破初生四重。也就是说，哪怕是稍稍有点资质的小娃娃，修行路上也走得比他远，就比如说三丫头，十岁，接触修行法一年多，如今已经是初生五重了。
汤九是个怪胎，怪就怪在，初生三重的元力修为，他也能和初生九重的成年人一拼高下。
元力是人体内血气转化而来的精纯力量。人吃饭进食，吞食天地灵气，都能滋生血气，而修行法把血气转化为更精纯，破坏力和生命力都更加强大的元力。血气旺盛，体魄自然强大，这体现在正常人身上，往往是虎背熊腰，力能举鼎，进而元力强盛。
汤九怪就怪在他身材“娇小”，元力极渣，但体内血气之旺盛，堪比汤虎这等初元修士！这意味着他即便不用元力，凭着蛮力也是极强。但这毕竟是小道，难以长久，更没可能长生久视，若是这血气能转为元力，想来必定不凡。
奈何族内医者诊断，他却是天生经脉阻塞，导致血气难以转化元力。疏通经脉之法定然有，却也不是小小号山汤氏能有的。
此症一时无解，汤九倒是看得开，奈何长兄如父，汤三是盼着汤九出息的，故此每晚必然逼着汤九一同修行，风雨不歇。其实两兄弟都知道，有付出未必有回报，日日修行也未必能日日精进。
汤九窃以为条条大路通罗马，大好青年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奈何汤三坚持水滴石穿，汤九也没胆子违逆，只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面上修行，实则修心。修心者养魂，养魂者睡觉。
“呼。”
汤三脸上痛色渐敛，长呼一口浊气，睁开眼来。汤九抿了抿嘴，也不再装模作样，跟着睁开了眼。
“行了。”这么多年过去，汤三哪里不知道汤九阳奉阴违，根本没有认真修习杀神决。
“起来。”汤三瞪了汤九一眼，说道：“实战。”
实战，自然就是汤三vs汤九。几乎没有元力的汤九对上半步初元的汤三，哪怕他气血强大，其下场之凄凉也是可想而知的。
“大兄……”汤九的声音里都带着哭音了。
“少说废话！”汤三脸一横，说道：“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