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想到还有奏折需要批阅,犹豫了一番,还是离开了。若是在这里求见耽搁了正事,才是更对不住赵恒。
第二天一下早朝,刘娥又继续来到延庆殿求见,结果还是白白等了一个多时辰,没有见到赵恒。
第三天,还是没有见到。
第四天,依然没有见到。
第五天……
……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赵恒的心像是铁打的一般,无论她怎样请求,甚至通过赵祯与杨锦华来求见他,却始终没能打动他丝毫。
二月末,天气真的暖了,延庆殿宫苑中的花,她几乎是看着它们次第开放。
赵恒一个多月拒不相见,并没有消磨掉刘娥的丝毫耐心,反而让她更加坚持。她知道赵恒越是不见,便越是在意她,因为在意,所以得知那样的消息才愈发不能原谅。不过刘娥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一定要见到赵恒,然后向他解释那个并不存在的误会。
中午太阳有些烈了,刘娥站在殿门外,额头上浸出了颗颗薄汗。看守在殿门外的小郑子有些于心不忍,对她道:“娘娘,您回吧,皇上说了不见,便是真的不见。”
刘娥望着他,恳求地道:“郑公公,麻烦你再去为本宫通传一次吧。”
小郑子犹豫了片刻,道:“也好。”
小郑子进去,不久后又出来了,冲刘娥摇摇头:“娘娘,这天越来越热了,您还是明个儿再来等吧。”
刘娥抬头望了望大殿的匾额,道:“不,本宫再等一会儿。”
太阳渐渐偏南了,地上的影子也比方才短了许多,所谓的一会儿,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小郑子看得有些心疼,对刘娥道:“娘娘,奴才再去为您通传一声吧。”
刘娥十分感激地道:“谢谢你,郑公公。”
小郑子走进殿门,绕过几扇画屏来到内殿,向斜倚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的赵恒道:“皇上,皇后娘娘已经在外面等了几个时辰了,您就见见她吧。”
赵恒慢慢睁开眼睛,轻咳了两声,虚弱地道:“让她回去吧。”
“皇上,您还是见见皇后娘娘吧,也许您真的误会她了,还是听她解释一下吧。”小郑子道,“皇后娘娘每日都会在殿外站上几个时辰,她对皇上的这份心,连奴才都感动了。”
赵恒沉吟了一阵子,低声道:“你真的以为朕坚持不见皇后是怀疑她要篡夺朕的江山?”
小郑子一怔,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赵恒努力压制住咳嗽,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小郑子,久病床前无孝子的道理,你懂吗?爱情也是一样的。朕活不了多久了,朕不想让皇后知道朕病的这么严重,这也是朕不许你们说出朕的病情的原因。
朕心里明白,如果皇后知道朕病成这个样子,一定会守在床前尽心照顾。可是,让她慢慢看着朕病情愈来愈严重,直到死去,那样朕即便是死了,她的悲伤也早已经在这个侍候过程中渐渐淡去,只会觉得朕的离开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就像当年刘美的死一样,她会难过,会遗憾,但也会慢慢平复,遗忘。”
见小郑子不说话,沉默了一阵子,他又接着道:“也许你会认为朕自私吧,不错,朕的确是个自私的男人。朕爱她,所以,朕要让她永远记得朕,生,让她记得,死,亦让她记得。让一个人永远记住最好的办法是,让她没有任何准备,突然失去,就像当年先帝那样,朕还没来得及得知他的病情,他便突然离开了。
朕知道这样会让她伤心悲恸,甚至绝望,但是只有经历了这个过程,才会永远是心头最深刻的烙印。小郑子,你明白吗?”
“所以,与皇后娘娘之间的误会,是皇上故意制造的?”小郑子试探地问道。
赵恒点点头,道:“朕了解皇后,她有这个能力,但没这份野心。”
“那奴才去让皇后娘娘回去?”小郑子问道。
赵恒不拒绝,算是默许,他摆摆手,让他到自己跟前,道:“等到朕快不行的时候,你这样跟皇后说。”然后,附在小郑子耳边低声耳语了一阵子。
小郑子出去,告诉刘娥赵恒还是不肯见她,刘娥便只好离开,毕竟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接下来,刘娥还是每天都过来,坚持等上几个时辰。转眼间,又是十几天过去了,到了三月中旬,天真的暖和了。
这天,刘娥在殿外等了许久之后,小郑子突然悲伤地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娘娘,您知道皇上为什么坚持不肯见您吗?”
刘娥一怔,想了想,道:“皇上还在误会。”
小郑子摇摇头,道:“皇上没有误会,他从来都知道您没有想要篡位,皇上这样做,是因为他病了,病的十分严重。”说着说着,泪水便流了出来,“皇上说,他活不了多久了,便故意猜忌您,和您赌气,那样,他离开了,您才不会过分伤心。”
听他此说,刘娥心中一惊,揪住他的领子道:“为什么不早说?”
小郑子道:“皇上不让奴才说,奴才这也是悄悄告诉您的,皇上他快不行了,娘娘快去吧,要不就来不及了。”
刘娥慌忙甩开小郑子走到殿内,她绕过几扇画屏来到内殿,看到赵恒正阖眼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
孙太医正侍候在赵恒身边,见到刘娥进来,屈身一礼,慢慢退了出去。
“皇上,皇上……”刘娥拉起他的手,轻轻叫道。
赵恒慢慢睁开眼睛,喃喃道:“月儿,是你吗?”
刘娥用力地点点头:“是我,是我。”
赵恒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努力想要挣脱她的手,厉声道:“你怎么来了?”
然而他身子虚弱的厉害,力气微小的连动起来都十分困难。
刘娥泪眼盈盈地望着他,道:“赵恒,不要再演了,我都知道了。你怎么那么傻,到现在了,却还要为别人着想。”
赵恒先是一怔,随后又笑了,他温柔地望着她,轻轻道:“月儿不是别人,是赵恒心里的人。”
“赵恒……”刘娥眼睛有些湿润。
赵恒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襟,虚弱地笑道:“哭什么,都一把年纪了,咳咳……”
“赵恒,你怎么了,我去叫太医!”刘娥忙要起身。
赵恒轻轻拉住她,道:“别去了,来不及了,让恒临走前,再多看你几眼。”
刘娥在他床边坐下来,望着他那张憔悴的不成样子的面容,责怪道:“赵恒不是答应过,要等月儿走了之后再走么?”
赵恒无奈地笑了笑:“生死天注定,半点不由人。恒怕是要食言了。”
“赵恒……”
“恒要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大宋江山和祯儿,一切,便都托付于你了。”赵恒望着她,轻轻道。
刘娥用力地点点头:“你放心,月儿一定为你担当。”
赵恒欣慰地一笑,转眸望向大殿的木格子花窗:“春天来了,外面的杏花都开了吧?”
“嗯。”刘娥点点头。
赵恒慢慢伸出手去,轻轻探上她的脸颊,柔声念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刘娥含着眼泪,低声接道:“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赵恒笑着望着她,清俊的面容上笑容甚是璀璨,如同开到极致的昙花。很快,那笑容便消失,眼眸轻轻闭上,抚在她脸颊上的手重重地滑落下来……
刘娥轻轻闭上眼睛,两行泪水轻轻滑过脸颊,跌落在延庆殿柔软的床榻上。
失去了,永远的失去了,她最在意的人,在她还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的时候,永远失去了,无论怎样挽留,怎样不舍,都没用。
刘娥突然好恨她自己,为什么那么后知后觉,他装出一副误会的样子,她竟然连想都没想,便认为他是真的误会了,而忘了,对方是赵恒,他们是心意相通的,根本不会存在误会。
怎么就没有深入想一下,为什么就不能深入想一下,为什么……
滚烫的泪水在眼眶中滑落、破碎,再也寻不回来,就如她的赵恒,走了,便再也回不来了。此刻,本来应该放声大哭的,可是偏偏哭不出声来。悲恸到了极点,心累了,绝望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刘娥也不知道她自己是怎样从大殿中走出去的,又怎样告诉小郑子皇帝驾崩的事实,只是觉得浑浑噩噩,自己仿佛不是自己。
不久,皇帝驾崩的消息便传遍了宫里宫外,各宫嫔妃与朝中许多大臣都赶来。刘娥知道,她不能再独自悲伤了,还需要出来主持大局,便从偏殿中走出来,将起草先帝遗诏的事情交给宰辅丁谓与副宰相王曾。
丁谓一向嫉恨寇准与李迪,趁机要求刘娥再次贬谪他们。刘娥心知丁谓此时手掌大权,若是不应允他,他再趁先帝驾崩之际发动政变,他们孤儿寡母的也控制不了,便同意下旨将寇准再次贬谪,将李迪贬出京城。
刘娥知道丁谓有心要除掉寇准与李迪,定会在贬谪诏书中动手脚,便派遣高手悄悄跟随宣旨官员前往,并让其带一封信给寇准,其实里面只写有十二个字:水至清则无鱼,钢至极则易折。这是她对寇准虽有才能,却仕途坎坷,几度沉浮的评价。
先帝遗诏很快起草出来了,赵恒的灵柩也已经转移到皇仪殿,刘娥便让人宣读遗诏:太子赵祯即位,皇后刘氏为皇太后,淑妃杨氏为皇太妃,军国重事权且由皇太后处分。扶持赵祯在先帝灵前登基,定先帝庙号为真宗,并命雷允恭监督修建陵寝永定陵。
为期十几天的守灵结束之后,刘娥为了安抚后宫,便依次给各宫嫔妃进封。对李玉儿将赵祯让给她的事情尤为感激,便晋升她为九嫔之一的顺容,并让侄子刘从德访其亲属,让其弟李用和补三班奉职。
对于以后上朝一事,则出现两种意见,王曾建议还是如以往一样,让她坐在赵祯的右侧垂帘听政,而丁谓则坚持让刘娥单独上朝,新皇只在每月初一、十五召见大臣两次。
丁谓如今的势力让人极为忌惮,加上雷允恭不断从旁替他说话,刘娥便决定暂时采用丁谓的意见,也好让他松懈下来。
掌握了朝中大权,丁谓果然嚣张起来,先帝驾崩才一个多月,他便已经不把刘娥和赵祯这对孤儿寡母放在眼里,许多政事不向他们禀告,便擅自做主,意图架空他们。
王曾对此十分看不惯,这天下朝后,专门为此事来到垂拱殿,向刘娥禀告丁谓的罪状。
听他说完,刘娥淡淡一笑,问道:“卿可曾看过《左传》?”
王曾点点头,道:“臣自小便读《左传》。”
刘娥望了望殿外被阳光照的白花花的地面,接着道:“卿可还记得《左传?隐公元年》中有一句话吗?”
王曾一怔,随后道:“多行不义必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