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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大城小爱(3)

李青艾忧心忡忡地把矮个子送出门,转身对狗说:“宝贝听话,在家看门,我一会儿就回来。”她惦记着雨中的男人,从门后拿块塑料布蒙在头上,把门锁了,正出门时,天空一个炸雷滚过,雨点更密,像银线一样射将下来。雨幕中,她跑着,拐弯,在太平房后边看见前边路旁的丈夫用力往前蛹动。

“常山,常山。”

他没有听见,继续一拖一擦地往前蹭,头顶上又一个连头雷轰隆隆滚过。

“常山,常山”她心疼地跑过去。

“你,你来干什么?让我去吧。”

“来,咱回去,好天再说。”她说着背起丈夫就往回跑。常山在妻子的背上伤心地掉泪了,说:“放下我吧,放下我吧!艾,我——简直——屙裤里了。”便呜呜地哭。

“不怕,屙就屙吧,下这大的雨还怕洗不了。”

回到家里,白毛金丝狗发出叫声,汪!汪!

“这是哪来的狗?”他问。

“矮个子送来的。”她说着给他换了衣裤,把臭气熏熏的屎裤顺手扔在雨中,用暖水瓶里的热水给他擦身上,说:“你成这个样子,到何年何月才能好起来。”

常山非常无奈,面对着妻子对他的照顾和关爱,他没有办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他愧疚地哭了,她给他擦着身上也哭了。

白毛金丝狗仰着头,瞪着黑里见红的眼睛看,又在他身上嗅,他伸过手,“来,你是谁家的?”它舔他的手,还摆着卷起来的尾巴,表示亲热。

她给他舀来饭,常山在被窝里吃:“来,你也吃。”他给狗面条和豆腐,狗吃着,不时地抬头看看,意思是说:“你这么可怜,还喂我东西吃,你真好!

“来,接住。”他又扔给它一块豆腐,它跃起一口接住:“行,真乖。”

它跃上了床,在他的被头卧下,他用手抚摸着它的洁白的光滑明亮的皮毛,一会儿,它微微地闭上眼。

“这狗叫什么名字?”常山问。

“叫宝贝。你说行不行?”

李青艾擦着眼泪说,头上蒙了块白色塑料布,坐在雨中的石头上给丈夫洗那臭气熏天的、使人恶心、呕吐的屎裤;她心里一时有说不出的难受,委屈;她似乎就不该是这样子的。雨水从她头发上,脸上和着眼泪滚下来。她抬起头用湿手把遮了眼睛的头发捋一边,叹气。双眼望穿雨幕,无论怎么她现在都没有办法。已经写信告诉了儿子,说他父亲的病情——下肢瘫痪。

儿子没有复信。

当妈的不放心,又寄出一封,说:“儿啊,妈知道你忙,要十分顾不上就不要写信回来了。你爸——我伺候。”

常山坐在房间的地上:“宝贝,过来。”小狗跑过来,他用木棍从方便面箱上边捅下一根香肠,宝贝摇着尾巴,仰脸,他剥香肠,一节一节地喂它,它吃得津津有味。

矮个子从李青艾店铺出来,乐滋滋,转身对她说:

“没事,明天就给你搬。”

中午回家,李青艾对丈夫说,明天搬家,你早些下去看门。常山应着扭头看看矮个子,笑着说:“辛苦你了。”心想:小子唉,给我受吧,我的老婆不能就那么容易——混蛋!

满天星斗闪烁。

李青艾把丈夫唤醒,帮他穿衣服,裤上的尿迹和泥土脏兮兮的,抖一抖,脏穿上,长事了,无需要天天洗。无意也弄醒了睡意浓浓的宝贝。她把丈夫背出路上说:“去吧,搬家的事你就放心。”宝贝也跟了出来。

“宝贝,回来。”她叫狗。

宝贝在常山身边站着,看着空旷朦胧的夜色,它有些恐惧。

“回吧,你回吧!叫它。”

“不回来,就叫它跟你去吧。”

常山在路上吃力地往前蹭,它警惕地慢慢地跟着,东张西望。

矮个子找来车,还叫了两个人帮忙,很快就给她把家搬完了。

他们没有喝她的酒,也没有吃她的饭,抽烟倒是——阿诗玛。

“辛苦你们了,快坐下抽烟,一会儿喝酒吃饭。”常山感激的心情而又无奈地笑着说。

住了大楼两个月以后,李青艾多次埋怨丈夫说:“你什么时候能好呢?我的命苦,跟上你活受罪,要不是——鬼才住这又脏又臭的一层呢。”因为矮个子说过几次,要住,就住个好层次,钱不够他给填上。需不知,她现在住的一层也是领导特意照顾常山残疾出入方便,如果说常山不是在井下受伤残瘫,凭他的工龄是不该住上大楼的,而今住一层到现歪了。

常山自从出事到现在,妻子不管怎么着,和矮个子在家也好,在店铺也罢,他都说不出口,看见的当没看见,忍着痛,忍着恨,抚慰着受伤的心灵——宽恕吧,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废人。有时候他也烦恼,忏悔,愤怒,眼巴巴看着那****而深恶痛绝。之后似乎又觉得是理所当然——他什么都不能做了。而她要求的“正式”工作,还没有个结果,仿佛又有愧对老婆的关心和体贴的感觉。然而他心烦意乱,坐立不安,于是就出门频繁,有时候宝贝跟着,有时候他一个人,领导太忙了——难找。他能理解,因为自己的儿子也是个领导。

李青艾从店铺出来,锁门。雪花漫天,北风啸啸。望天际一片苍茫,心里想道:早晨他说,今天要去找的,下这么大的雪,难道真地去了?嗯——,弄了终身残废,到头来就换不回我一个工作。

她一路走,一路想。回到家里,见丈夫不在,只有地上的宝贝对她表示不满,便汪汪地叫,唬——着,神态慌张,似乎要咬她。她心里知道,宝贝在向她抗议。

大雪已经把常山蹭过的雪路淹没,看不出一点迹象。白皑皑的世界,他出去的时间长了。

她吃过饭,又喂宝贝一根香肠,狗不吃,只是叫,“叫吧,看你能叫多久。”她锁了门,又上店铺去了,只是心里在等待丈夫回来的好消息。

天黑时分,她从店铺出来,雪下得更大。灰暗的天空像一块阴沉沉的大石头压下来,北风尖厉的像狼嗥一样,高一声,低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使人心惊肉跳。回到家里,常山还没有回来,她有一种不详的预兆,便跑出大路,眼前只有白皑皑的雪的世界,一点污迹也没有,她在雪野里疯狂地找。

常山哪里去了?人们找开了,没有找到。失望的人们有许多猜测:莫非是人贩子把他害了?割去身上的某个器官?还是……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唯独他自己清楚,为给妻子找工作,他从床上爬到地上,还给宝贝喂过香肠和面包,喂它喝了奶。然后,在关门时,宝贝汪汪叫,硬是往外跑。

“别出来,下这么大的雪,宝贝听话,在家好好看门。”他把宝贝推进去猛地关上了门,在飞雪飘摇中抄近道往前蹭,绕过火车路,拐弯过煤山下去,一条农田的泥土小径,过个桥就到了矿区中心大楼,这里是矿务局办公的地方。谁知道他在过农田下坡时,滑到一个积粪坑里,这粪坑不算深,可他是上不来的。

这条小路行人不多,传说这里黑夜经常闹鬼叫。白天还有人走,雨雪天和黑夜是不会有人行走的。于是,常山在粪坑里对着茫茫苍天,大声地喊:“救人了,救人了。”原野死一般地静,根本无人闻声。后来,他又冷又饿,一阵头晕……雪不停地下。

她,那阵子,把自己整天、整天地关在家里,以泪洗面,不吃不喝,尽管矮个子一天一趟地跑来,都不得入室。她大有与世隔绝的可怕的自卑心理,他感到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一个大骗局,没意思。宝贝在她身边卧着发呆,因为它知道发生了事情,几天都没有见到他了,它想他,不知干什么去了,早该回来了。

李青艾给她在外地的儿子拍去电报,一直没有回音,她身边很是孤单。黑夜里,它常常感觉害怕,感到常山还在她身边一蹭一擦地动,便和他说话,当他定睛看时,他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伤感的宝贝在她的被头卧着,两只老鼠在门外的垃圾堆处打架,叽叽地惨叫。宝贝警惕地抬起头,向外唬——而没有动。

她很害怕,仿佛朦胧地看到常山在阴朝路上孤单单的身影,还是那衣裳那裤,脏兮兮的,在吃力地张慌地往前蹭,恐怕迟到点名把自己落下似的;又看到雪下的很大,他——一个黑点变白了,他冷,他太冷了,也太饿了。

“山,常山,等等我,我来背你一程。”她在梦中呼唤着。

矮个子这几天没有来,邻居的几个妇人轮着跟她坐坐,说些宽心解闷的话,并弄些饭菜给她吃。她从心里感谢她们的照顾。可常山是为她——才出去的,他人太好了。她不能没有良心,似乎又感觉到自己太自私,良心深处忽然冒出一个可恶的念头:他已经死了,劳累的负担解脱了,你总可以放开胆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宝贝,过来。”一位瘦妇人坐在青艾的床边叫狗。宝贝看看她而没有动。

狗通人性,它为见不到常山,时而跑出去又跑回来,焦躁不安;它在愁苦,在等,在找,在咬、在唬……

妇人们没有放松对她的关爱,嗯!她的命是不行的。后来,时间长了,他们在一起寻个开心,玩玩麻将。这些妇人中数瘦妇人对她好,还时常把她家的小狗——鲁鲁抱来和宝贝一块玩。

鲁鲁的皮毛很特别,黑身、白肚、白眼圈,两只耳朵尖也是白的。一开始,宝贝见到鲁鲁不敢近前,它看到它的皮毛有些畏缩、害怕;可鲁鲁看到雪白的宝贝很是喜欢,大胆地跑过去,绕着宝贝嗅;宝贝非常危惧,并把卷着的尾巴搭拉下来。一会儿,宝贝也嗅鲁鲁,它俩似乎认识了。宝贝消除了戒备之心,问鲁鲁:“你怎么长着这样一身皮毛?”

“怎么,你害怕了吧?”

“我——没有,只是你的皮毛不好看。“

两只黑白分明的小狗跑着、玩着,互相了解,它俩成了好朋友。

瘦妇人来找李青艾坐,话到单身生活很清苦。瘦妇人于是说:“人嘛,想开了就再大得事也解决了,都是生来死去,谁能料到后边的路怎么走。”

“我已经习惯了,不想找了。”她说此话时,心里闪过他的常山,多么壮实的人啊,——瘫了,失踪了;又闪过矮个子乐呵着跑来跑去。其实李青艾心里早有矮子的位置了。

“唉,他——没有来?”瘦妇人半开玩笑地问。

“谁?”

“你说谁?”

李青艾知道她说矮个子,刹时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伺候常山和店铺的劳累几乎使她憔悴的脸颊上又浮出漂亮的光泽。

“其实,他人挺好,就是个子矮了点,还是管房子的什么官。嗨,官不官吧,人好就行.你又这么漂亮,嫁给他也是他的福气!”瘦妇人只管说她的话。

李青艾心情恍惚,想起她的常山,论人材、人品,样样都好,就是个工人吧,她很爱他,夫妻俩没有吵过架,他下班回来什么都做,还打电话给他在外头念书的儿子,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不到两年就……;可是……挨个子……

“咱到外边转转吧?”李青艾不想听她叨叨,于是说。

“去吧。”

李青艾来到穿衣镜前梳妆,看见了和常山的合影,仿佛是他下班回来,依然带着两个黑眼窝,笑嘻嘻地进门就说:“艾,我回来了。”

“你呀,照照镜子,像戴副眼镜似的,还叫什么?像个孩子总也洗不净眼窝。”他憨憨地笑。

她给他做着吃过饭,便拿来毛巾蘸着热水给他擦眼窝,镜子里的两个人的脸对着,他有心吻她一个:“别动,看你这个样子。”

“好了,我又不去相老婆,要那么干净干啥。再说,煤矿工人哪有不沾黑的,你没听说?”他很神气地没有笑。

“啥?”

“算了,算了,不说了。”

“不说,看我等不住你。”她不高兴。

“我说,我说。”

“说呀?”

“话说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工人的老婆尿黑水,认为有了毛病,惊慌中忙叫老头子看,说要到医院检查。老头子看了:嗨,这哪是病。”

“那是什么?”李青艾问。

“是当年涮进的黑水,还没尿完哩,哈哈……”

“你真坏。”她抬手就打,常山满地里跑。陡然间,她仿佛又看见他在黑夜淅淅沥沥的雨中,雪路旁艰难地往前蹭,——她背着他往回跑。

她哭了,他也哭了。

“艾,怎么了?”瘦妇人问。

李青艾尽力从极坏的心情中解脱出来,说:“没,没什么。”

俩妇人带着两条小狗走在春阳娇柔积雪欲化的路上,风还有点冷。远处传来矿区工地轰隆的机械声。矮个子正好从工地路过去上班,突然发现挖掘机的坑处露出一块蓝布:“唉,司机别动,下边有块布,我下去看看。别动。”

“什么东西?”司机大声问。

“我下去看看。”矮个子跳下坑去,拉着粘满泥土的布料用力往外拽,露出一只破鞋。司机这时候也跳下坑来,两人合力拉出了果然是常山的尸体,“原来他死在这里,谁想的到呢?找了一个冬天都没有找见。”

消息传来,单位积极配合,忙坏了矮个子。李青艾把丈夫埋了以后,她在外地的儿子也回来了,看过父亲的坟上长满了蒿草,没有掉眼泪,他从小就不会哭,也许是天生。只是问过母亲有钱没有?父亲的存款有多少?够不够生活。

他要带母亲到他工作的地方去,以尽孝道。然而,她说:“不去了,哪也不去了,妈老了。”儿子作难而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又离开了家——工作去了。

半年后,李青艾和矮个子结了婚。结婚那天,她儿子没有回来,只有瘦妇人和宝贝,后边还跑来了鲁鲁。

原野上,春意盎然,一种特有的新鲜、爽人的感觉,麦苗返青,小草破土,阳光灿烂,天上有少许白净净的悠闲的云。远处山峰与天连接,太美了,天上地下真是一副美丽多彩的画卷。她和矮个子带着白毛金丝狗,谈着笑着,也许置身这画卷中的人们是幸福的,但永远是个难解的谜。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谜。她看到常山坟头那棵茂密的柳树,叹气道:“他,他……。”

“你说常山吧?嗯!生离死别,谁也主宰不了。他人不错。”

“宝贝,过来,到哪儿干什么?”

小狗已经在常山的坟头,在枯草返青中乱转乱嗅,又汪汪地叫。

“宝贝过来。”

宝贝——白毛金丝狗听到主人叫它,不耐烦地抬头看看,又低下头嗅,唬着,它想对坟堆下的常山说:你睡吧,我走了。可是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宝贝,过来,天黑了。”

李青艾和矮个子各自带着一种心情——这心情是苦涩、是甜美;苦涩的叫人难以回味,甜美的让人柔情缠绵——。

宝贝离开常山的坟头,先是走走停停,回头张望,依依不舍;然后,朝他俩不紧不慢地跑了过去。两人一狗踏着西天的晚霞走进家属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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