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没看见，从口袋里掏出一方鹅黄色的手帕来。
谢谢。我松开他的胳膊，拿着那块帕子去盖住鼻子的丑样。然后在他清冷的目光中，迅速的跑开了。
有时候人和人的正面遇见经常是尴尬收场。如16岁的我，14岁的他。阴灰的云空下，只有我一人的自说自话，他不过做了一些表情和一些动作。再亦无他。
那些，便是我最初记忆里所铺陈开的小小少年。寡淡，孤独，却春意盎然。整洁，明净，透着不属于他的这个年岁的感伤。
我从在学校里遇见林皓然后才知道，他学钢琴的老师，住在学校的公寓里。
我每逢周末便可在学校里遇见他。
有时候是老师的公寓楼，有时候是学校的花圃旁，偶尔也会在那条绿荫道上。
我们并肩而走，亦擦身而过，他的脖上挂一枚四叶草的坠，睫毛稀疏的向下垂着。忽而眼睛投过来一点点微亮的光，我也当作是一个打招呼的方式。
对于他借我手帕的事。我却碍于女孩骨子里的害羞因子而迟迟没有将手帕归还。
虽然我对他真的没有什么不良念头。
我开始喜欢那个高我一届叫颜旭宁的男孩。
他就是用沙包砸得我血流如注的男生的哥哥。
他有很漂亮的光洁额头，细长的眼角，吹很好听的单簧管。
他领着男生来向我道歉。
他来的时候，还拎我着我最喜欢的苹果。
江明乐，我爸妈让我代他们来向你道歉。旭言真是太调皮了。真对不起啊。他的语气里，全是对弟弟错事的忏悔。
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其实气早就消了。并且一个男生能为自己的过错而向家里交代，这点就已经足够让我原谅他。
最重要的是，因为他这一沙包，为我送来了一个这么帅的帅哥啊。上帝真是优待我。
那天放学，颜旭宁送我回家。在小区的门口，我看到林皓然推着一辆脱了链的单车。
颜旭宁和我道别，并且把苹果交到我手里，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声音温润如玉。
我的心脏突然加速的跳动。头机械般的点着。
林皓然路过我旁边，歪过头看我一眼。
也许是因为心情好，我竟然主动和他说话，小孩，你车脱链了？
他点头，轻轻应一声“恩”。
我走上前去，扶住他的车，我帮你接上吧，我把苹果交到他手里，示意他帮我拿。
他摇头，不用了。
我也不管，扶过他的车推到旁边，就开始接链条。苹果被放在了脚边。
两下半就接好了。对付车拖链这种问题，我从六年级骑车去上学就已经开始自己解决了。
只不过每次接好链条，双手都是黑呼呼的。
我站起身，冲他笑，以后遇上车子问题，可以到街转角的郑记修车铺去修。很便宜的。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小声的说了一句，谢谢。然后蹲下去，捡起我放在地上的苹果。动作轻盈，带着小心翼翼。好象用这种方式来感谢我帮他修了车。
于是我推着他的车，他拿着别人送我的苹果。朝小区里面走去。
他的身上有一种很清新的味道，像那些清脆的植物散发的清香。
到了17栋，我把车推进车棚。他跟在我的身后，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车棚里的灯很暗，很多蚊子和飞蛾到处盘旋。
林皓然把苹果还给我，认真的看着我说，我叫林皓然，不叫小孩。表情倔强，坚定不移。
我笑。好吧，林皓然。很好的一个名字。我叫江明乐，你可以喊我明乐姐姐。这个区里比我小的孩子都这么喊。
他缄默了半刻，才开口，我喊你小姐姐吧。你那么小。
小姐姐，这是一个多么动听的词，既做了长辈又不失威严。
我说好的。你真是一个乖小孩。
他又低下头，留给我一个脑门。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只看到他手指的洁白，以及他低下去那一瞬从眼角里掉落出来的惶恐。
他那么乖，乖到害怕别人对他好。
乖小孩林皓然，从94年夏天我第一次在阳台上见到他，他就是给我树立了这么一个乖小孩的形象，宁静安逸。和我野猴子的个性完全相反。
我总是很容易在闹腾过后静下来的时刻想起他和他家阳台的那些绿色藤蔓植物。永远带着一股飘渺的香和暖。迎面而来。是这世间多半喧闹的场景中难得一处的风景。
爱恨交错
生活始终突然。爱也好，恨也好，缠绵纠结、交错，却是最痛的心伤。放下恩怨，放下仇恨，释怀之后是暖晴。
夜色错乱迷离。朦胧的霓虹灯衬托了那间玲珑璀璨的咖啡屋。临街的是一面大大的落地窗，站在外面，能清晰的洞悉里面的一切。其实，我站在这里观看已经很久了。那是一张英俊的线条分明的轮廓，此时含笑如春，蕴现了细微的款款深情。四十多岁的年龄在他的身上一点也不显老，甚至更显成熟魅力。他的眼里全是一张娇小的文静的柔弱的脸庞。那是一个全身都是文静的女孩，素颜浅淡，冉冉红晕。他们在亲密的交谈，偶尔贴近脸颊。他们欢愉的表情，叠加了一连串的暧昧。我冷冷的看着，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严酷。
我站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一言不发的，死死的盯着里面。似有天大的仇恨和哀怨。我打量着他，二十来岁青春飞扬，桀骜不驯的神情叛逆而张扬，丝毫不掩饰不造作。我好奇了。
请问这位先生，你认识里面的人吗？很久他才答话，声音低沉而磁性。我认识那个女孩，她曾经是我的女朋友。只是，现在，她已经属于别人。转而，他疑惑的看着我，你又是他的什么人呢？他细细的看了我的年龄。或者，你是他前一个女友，哦，不，应该是情人，象他那个年龄，只有情人。你和我一样吧，不甘心被抛弃才在这里艾艾自怜。
我，概不回答，只微微笑。你好，我叫cherry，中文意思是樱桃。他张扬的大笑起来，伸出他的手，认识你很高兴，我叫高天。
我就这样认识了高天，既而熟悉。我在C城无亲无故，高天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在高天简陋的租赁房里，我静静的听他讲诉了和雨晴的故事。对了，雨晴就是他曾经的女朋友，也是咖啡店里那个文静的女孩。
高天和雨晴，是大学时期公认的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一个秀丽端庄一个英俊文雅。那份默契和知心煞死一串串的追求者。本来他们该顺利的缔结连理，错就错在雨晴不该去C城有名的寒氏公司应聘，不该去当寒氏董事长的秘书。一段时间下来，雨晴痴迷的恋上了寒英，据说寒英对她也是真心真意。于是，雨晴提出了分手。不明就里的高天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诅咒雨晴是贪恋荣华富贵，不会有好的结果。而雨晴，平静的淡淡的说，高天，我知道是对不起你，但我绝不是那样贪图富贵的人，我是真的爱上了寒英。你不了解寒英的，那么大的公司，他经历了很多的挫折和磨难，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雨晴说完，飘然而去。从此，高天陷入了萎靡不振，那天在咖啡店无意的看见他们，于是激愤于是恼怒。然后，遇见了同样的我。
高天的故事讲完了，他仍疑惑的看着我，那你是为什么呢？
我说，我恨寒英。那种仇恨根深蒂固，坚不可摧。
我问高天，愿不愿意让他们得到相应的惩罚？高天更疑惑了，什么惩罚？我冷笑着，看我的吧。
寒氏公司经营着布料，洁具等占据绝大市场的生活用品。最近，公司有一个大的项目即将开展，寒英也花费了不少的心血。那是一种新型的布料，无论从色彩和图案都是一流和新颖的。特别是那图案，更是隐秘，不到那一天不会现身。报纸吹嘘说会起到轰动一时的效果。很多厂商争先和寒氏公司签约，似乎万众瞩目，翘首以待。只有我知道，那是暴风雨前的奏章。
寒氏公司的新产品发布会如期举行。媒体、记者应约前往。灯光闪烁，人身鼎沸。寒英穿着笔挺的西服，神采奕奕。旁边站着一身华丽礼服的雨晴，高贵而娴雅。他们相视一笑，盈盈无语。
关键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寒氏公司郑重的拿出他们的产品，一副色彩鲜丽的图案。台下一片哗然。喧嚣、尖叫声此起彼伏。台上的寒英一阵的茫然。有记者发话了，寒董，这就是你们的新产品吗？这个图案，早在一个月前就上市了，现在大街小巷都可以买到这个图案。
寒英的脸色窘迫而尴尬。低头沉吟后他毅然的说，不会的，这个图案，是我亲自研发的，是独一无二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台下的记者早已哄堂大笑。误会，能有什么误会，只能说你们的设计太落后了吧。一个记者大叫，寒氏公司骗人！乱了，整个会场乱了，有人大骂，有人捣乱，更多的是供应商找律师解决合同问题。我看见寒英的身子颤抖了，雨晴及时的扶住了他。我微笑着看着这一场好戏落幕，我也该收场了。
一路上高天沉默无语。一直到回到房中。他终于忍不住的朝我咆哮：你到底是谁？这一切就是你所谓的惩罚吗？虽然我恨他们，但不会用这么卑劣的手段。你不仅会害了寒英，也会毁了他的公司和一切。
他的咆哮激怒了我的歇斯底里。他活该的，这是他应有的惩罚。如果你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如果你亲眼目睹母亲的自杀，你是怎样的痛。而对那个导致她自杀的罪魁祸首，你是不是更恨更仇？寒英是自取灭亡，自食其果。高天惊讶的看着我，看着我的满脸泪痕。
是的，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寒潮儿。寒英，是我的父亲。
记忆中的母亲是温柔的可人的。父亲是高大的伟岸的。那时的父亲，公司刚刚起步，他忙碌于一切事物，渐渐的冷落了母亲。虽然他也疼我爱我，但很多次我都是可怜巴巴的在等着他的回来。幼年的我读不懂母亲眼里的孤独和寂寞，但我能看懂她的眼泪。每次，我都用小手擦拭她的泪水，并轻轻哄哄说，妈妈不哭，爸爸一会就回来。母亲，这个时候会紧紧的抱着我，呢喃着，我的小潮儿，小潮儿。
我五岁生日那天，父亲说他会提前回来。我们早早的准备了蛋糕，期盼着等待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终于父亲回来了，虽然已过了十二点许愿的时刻，但我还是很高兴。我跑上去亲他的脸颊。父亲一把推开了我，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然后一言不发的拉着母亲进了屋。很久很久，我只听见母亲的哭泣声。父亲拉开门，头也不回的离去。还没等汽车发动，我惊骇的看见母亲从窗口一跃而下，正好落在父亲的汽车前。我冲出去，只看见母亲一身的鲜血，父亲跪在地，抱着她，不断的念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从那时起，我便对寒英充满了仇恨。我拒绝叫他，拒绝和他说一句话。很多次，他试着和我沟通，我一直紧闭，用敌视的眼神冷冷的看他。他最终对我无可奈何，送我去了外地的姨妈家。
十五年后，我回来了。寒英喜出望外。我告诉他，我要跟他学经营，他更是手把手的教我。谁知中途插入了一个雨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了心头。我盗取了他的设计图案，拿到街市上给各种小摊贩。我的计划天衣无缝，十五年了，我等的就是这一天。九泉下的母亲也该瞑目。
回忆起往事，我仍心悸而痛心。我问高天，我这样做有错吗？我的母亲该冤死吗？高天，也无语了。
接下来的很多天，报刊杂志全是关于寒氏公司的报道。寒氏公司没有采取任何的措施，当然前提是他们损失了一大笔资金和自己的信誉。越是这样的安静，我越是不安。寒英，他该想到是我的，他为什么不澄清呢？
高天带来了一个人。他说，有人要见我。我意外，是雨晴。我们站着，相对无语。良久，雨晴说话了。
潮儿，我们猜到是你，也只有你有这个机会。你是为你母亲的死耿耿于怀吧。但是，你的这种报复方式也太残忍了，对寒英残忍，对你自己也残忍。如果你知道真相，你会抱憾自己。
真相，什么真相？母亲就是死在他的眼前。他还有什么说的。你想知道他们当时谈了什么吗？我有些茫然。当时，我只有五岁，我根本懂不了那么多，我只看见的是母亲飞向窗外。潮儿，你先读这封信吧。我接过一张纸笺，有些陈旧的，还有断断续续的血迹。字迹歪歪斜斜。
宝贝潮儿，妈妈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我的离去对你的打击很大，但是妈妈没有办法，原谅妈妈的软弱。你千万不要恨你的爸爸，即使他不要你了，你也不要恨他。是妈妈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
你爸爸一直在忙公司的事，我不免寂寞。那段时间，我生病了，你爸爸也不在身边，他只给我找了医生。那一刻便是注定我错误的开端。后来有了你，但你不是寒英的孩子。我一直小心翼翼，以为能瞒天过海，但是他还是知道了。我无颜以对，只有结束自己的生命来乞求他的谅解。孩子，你是无辜的，我求寒英一定善待你，他答应了我。这下，我也安心的去了。
潮儿，我求他不要把真相告诉你。我不想你为自己的身世而羞愧。是妈妈对不起你，原谅我好吗？
没有落尾，我知道是母亲临终前挣扎着写的，可是为什么告诉我这么残忍的事实？原来我的一切仇恨一切报复都是虚有的，错位的。十五年苦苦的计划却是自己最终的遗憾。我放声大哭。
雨晴抱住我。
潮儿，其实寒英从没有想过告诉你真象，他不想你受伤。他一直把你当亲身的孩子看待。如果不是你这次玩得这么的过火，还有你心中无法泯灭的仇恨。寒英说，公司损失了，可以重来。但是潮儿只有一个。他也悔恨自己当时处理的不妥，才导致你母亲的极端。他也在弥补过失，一直想对你更好。潮儿，回来吧，过去的恩恩怨怨都让它过去吧，好好的把握现在。好好的爱寒英，也让他好好的爱你。
雨晴走了，我还陷在混乱中无法理清头绪。自己的，寒英的。生活真的象给了我一个大大的谎言，我处心竭虑的想对付的人，却是如此的爱我保护我。我错了，一开始就错了。我恨自己的无知恨自己的肤浅。泪水爬满了我的脸，无处释放无处安心。
高天站在我的身边，他听到了我和雨晴的一切谈话。他拉过我，潮儿，你也不要太自责了，雨晴说得对，过去的恩恩怨怨就让它过去吧。以前，我以为雨晴爱上寒英是贪图荣华，现在我知道了，寒英是一个值得爱的人。去看看寒英，哦，看看你的父亲吧。听说他住院了，他最想见到的是你呀。
我抬起弥蒙的双眼，我能去看他吗？当然了，你是他最爱的女儿呀。我会陪你去的。高天给了我肯定的眼神。我看着高天，突然的有一种依赖和眷恋。高天轻轻的拉过我，拥抱我在他的胸前。
一番爱恨交错后，我释怀、安放。母亲，我原谅你了。父亲，我放弃了仇恨。原来，放下之后的感觉是那么的轻松，那么的温暖。
